上高中时,我挺喜欢搜罗“钢琴演奏法”之类的书,钻研个没完,以为它们能教我弹琴的秘诀。可结果,我被各种互相矛盾的说法弄得更糊涂。收获也不是没有,一是明白自己肯定不会在这上头出息啦, 二是在这类书中见到了许多钢琴家的手。
霍洛维茨、巴克豪斯、阿劳……,每个伟大的名字底下都有双会说话的手。照片上,它们的表情和性格那么丰富,好像带着体温,一颦一笑间风情万种:有的在休憩,有的在沉思,有的多愁善感,有的温柔敦厚,有的风神俊朗,有的天真而不乏悲天悯人的神情。我小心地观察每根指头,每个骨节,想从肌肉的张弛中读出奥秘。有回听肯普夫弹莫扎特奏鸣曲,把耳朵贴近录音机,突然觉得琴声的源头是空气在血肉之躯里的共鸣,而非金属与木头间的摩擦。而听霍洛维茨弹,只见指尖与琴键接触的刹那,迸发出了火花。如此神奇的声音就来自这十个指头吗?
被琴声磨破皮肤、侵入肉体,它的血液里涌动着多少音乐。而全部的辉煌,就这样脆弱地凝结于十个指尖。喜欢音乐的人应该体验一下老老实实弹音阶的滋味,那真是一种“力耕不吾欺“的感觉。从这些最枯燥的东西中,往往能咀嚼出更深沉的感慨。好多曲子里都留有我稚拙的指印,而对钢琴家来说,留下的该是泪痕和血渍吧?我常想:那些终生精研德奥作品,一回回重录贝多芬的钢琴家为什么这样? 你可以说这不过是一种职业。他们从小被看作天才,所以不能辜负父母的期望。长大后,得保持不败。可是,金钱、鲜花和掌声,就能抵偿琴房里太深太长太苦的寂寞吗? 这是一种多么悲壮残酷的职业:天才加苦功,也未必不朽。也许你耗尽终生,并没给音乐增加什么。可你看看这一双焕发着灵性的手:亲炙过贝多芬的眼神和脉搏达几十年之久,难道还只是目击者么?长大的音符变成两排树林,它沐浴着夜色在其间奔跑,汗水混合着尘埃。道路宽广修远,它遥望千里清秋。没有引力的牵挂,它只为生命中的诗意和哲思唏嘘,跑向灼热的太阳。一路上看过多少好山好水,经历过多么无情的坎坷,有时喜极而泣,有时黯然神伤。直到有一天,烧化在音乐的建筑里,成为一块坚实的材料,漫长的煎熬这才等来了命里注定的宽慰和报答。
其实我对钢琴家的手和动作没有鉴赏力,只在乎音乐。演奏是好的,自然那手就是美丽的。不过,一个人跟钢琴抵死相亲,历经多年的希望绝望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对跟钢琴相连的一切产生感情----从这旧文里,我只看到自己曾经的执着。
手连着臂膀,连着"人",还有背后艰辛芜杂而也许是徒劳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