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靖之《中国新音乐史论》说:“新音乐”是作曲家运用中国音乐素材,通过欧洲十八、十九世纪作曲技巧、风格、体裁和音乐语言而创作出来的音乐作品。
又说:(新音乐)以欧洲十八、十九世纪音乐调性、和声、曲式为基础,……旋律和节奏基本上是中国的,但也有些旋律和伴奏予人以不中不西的感觉。
其实,以所谓“中国风格”的钢琴作品而言,即使像贺绿汀的《牧童短笛》这样成功的作品,虽然乍听起来旋律好像是“中国的”,但其旋律的发展手法,以及ABA的曲式结构则完全是西洋的。其A段曲调规则划分的、对称结构的、段落分明的每一乐句,都似乎要从头再重新开始,而不像中国古典音乐特别是中国古琴音乐那样“如不绝如缕的春蚕之丝”,呈现为“划分不规则的、自由展衍的、[首尾相衔的]、不间断向前运动的旋律音流。”(参拙著《古乐发隐 —— 嘉峪关魏晋墓室砖画乐器考证新一版》436-438页)可能正因如此,一些所谓“中国风格”的钢琴音乐作品,才在最深的层面中“予人以不中不西的感觉”。
笔者以为,古琴(以及中国古典音乐)与钢琴(主要是指西洋的钢琴作品)之曲式的不同,“不仅是一个曲式结构的问题,而且是一个音乐思维特性的问题”。(参拙著《古乐发隐》)这里要着重强调的是,它尤其是一个关联于中国古典音乐特别是古琴音乐对音色、音品之琢磨高度关切的问题。
这里,笔者愿意引述拙著《古乐发隐》对此的一整段分析,以供有兴趣进一步深究的同人参考。
拙著《古乐发隐》曾经言及:中国是一个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中国有一句成语“不绝如缕”,其典故出自《公羊传·僖四年》 “中国不绝如缕”。这个成语后来用以形容声音的绵延。苏轼《前赤壁赋》中即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之句。这“不绝如缕”一语,正可以用来形容中国古典音乐的特性。
众所周知,音乐是时间的艺术,中国古典音乐之主体是以旋律为主要表现手段的单音音乐。单音音乐的旋律,在时间中的运动,正如线条飞动一样。中国古典音乐的旋律线条,则如不绝如缕的春蚕之丝。中国古典音乐的旋律,常常是划分不规则的、自由展衍的、不间断向前运动的旋律音流。这一点,与欧洲音乐那种建立在主导动机发展基础上的、规则划分的、对称结构的、段落分明的旋律有很大的不同。就某种意义而言,中国古典音乐的旋律发展手法,和本世纪20至30年代捷克斯洛伐克作曲家阿洛伊斯·哈巴的“无主题音乐”的旋律发展手法有些类似。
关于中国古典音乐和西欧音乐旋律发展手法的不同,还可以从西欧音乐旋律与和声终止的密切关系和中国古典音乐旋律自由变奏、引伸衍展、首尾承递、一气呵成之发展手法之间的差异获得深刻的印象。
法国音乐学家阿兰·达尼艾卢、雅克·布律内说:“在东方,人们绝不会想到去修整音响,把它雕凿成正方形的石块;取而代之的是它被编织成精致的金丝银线的装饰品。人们极为精细地努力把音响伸展开,把它提纯到极点。没有标准化的建筑材料,没有两层、六层、十层的建筑物,相反它是一根光滑的、色彩斑斓的丝线,它不引人注目的、一起一落的被从线轴上抽出来,但是它的每一毫米都表现为一个充满感受和印象的世界。”(《对亚洲音乐是轻视还是尊重 —— 论第三世界文化发展问题》,中译文载中央音乐学院《外国音乐参考资料》1981年第5期。)
中国古典音乐这种“不绝如缕”的音乐思维特性,是在华夏民族长期农业定居生活和悠久漫远历史传统中形成的。农业定居生活需要不绝如缕的音乐,悠久漫远的历史传统更加深了中国人对音乐艺术所体现的“潜在时间”的感受和把握。中国古典音乐对于无限的把握,不是在宏大的气势方面,而是在不尽的衍展之中。一如中国的长城蜿蜒在群山之中,虽不像埃及的金字塔那样巍峨、突兀,但也同样崇高、伟大,甚至更具飞动的神韵一样,中国古典音乐正是以线之飞动为其特征。
拙著《古乐发隐》还特别强调:中国古典音乐之线,是闪烁着奇光异彩的金丝银线。这便是中国古典音乐(特别是中国古琴音乐)如此讲究音色神韵的原因,也许这也是中国古典音乐中和声(按:这里所谓的“和声”特指不同实音人工合成的“和弦”)的因素始终未能得到充分发展的原因。对于飞动之旋律线条而言,[人工合成之层垒迭加的]和声是不堪承受的重载,而不断变化的音色,则可以使旋律线条像鸟翅在阳光下闪烁变换色彩一样。
正是因为缺少中国古典音乐特别是中国古琴音乐那种对于音色、音品的琢磨,即使是一些中国古典名曲改编的钢琴作品,其原封不动移植而来的中国古曲旋律在首尾相衔的不断衍展之中似乎也失去了飞动的神采和绚烂的光芒。
进一步言之,中国古琴音乐的所谓“曲式”结构,并不是一个个乐音、一个个段落最终“综合”而成。相反,中国古琴音乐,乃是一音一世界、一段一世界、一曲一世界之“小宇宙”、“中宇宙”和“大宇宙”的相互嵌套。此,可以中国式的“套盒”比拟。如果说,西方的钢琴曲,乃是整体结构的“曲式”之“盒”,“装载”着一些相对独立的乐音材料和乐段部分的话;那么,中国的古琴曲,乃是“乐曲”层面意义自足的“盒”中套有“乐段”层面意义自足之“盒”,乐段的“盒”中又套有“乐音”层面意义自足之“盒”的无量数大、中、小在各自层面意义自足之“盒”的相互嵌套。此,正可与近代西方科学所谓的“分形”、“分维”相互喻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