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的听众,首先是琴人自己,其次是一二知音。白居易《夜琴》诗所谓“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是琴人自我欣赏的写照。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是知音难寻难觅的写照。除了自娱,所谓琴社、琴人雅集,是古琴主要的演奏时空。
古琴音乐是所谓的文人音乐。自命清高的古琴,有所谓“十四宜弹”、“十四不宜弹”之说(明·杨表正《琴谱合壁大全》)。
所谓“十四宜弹”,是“遇知音,逢可人,对道士,处高堂,升楼阁,在宫观,坐石上,登山埠,憩空谷,游水湄,居舟中,息林下,值二气清郎,当清风明月”。此“十四宜弹”,完全是琴人自娱、一二知音惺惺惜惺惺的趣味。《红楼梦》第八十六回《寄闲情淑女解琴书》中黛玉的一段“琴论”,便是发挥此“十四宜弹”之论,以见其高雅。(参叶明媚《从环境内涵看古琴的弹奏》,载《古琴音乐艺术》,香港,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
所谓“十四不宜弹”,是“风雷阴雨,日月交融,在法司中,在市尘,对夷狄,对俗子,对商贾,对**,酒醉后,夜事后,毁形异服,腋气臊嗅,不盥手漱口,鼓动喧嚷”。此“十四不宜弹”,完全是独善其身、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诩。
作为琴人自娱的工具,古琴的演奏场合,首先是琴人独处的琴室与知音雅集的琴社。除了琴人独处的琴室、知音雅集的琴社之外,无人之境的山水自然,成为古琴演奏的重要场合。杨表正在其《弹琴杂说》中对此有进一步的说明。他说:
凡鼓琴必择净室高堂,或升层楼之上,或于林石之间,或登山巅,或游水湄,或观宇中,值二气高明之时,清风明月之夜,焚香,静室,坐定,心不外驰,气血和平,心与神合,灵与道合。如不遇知音,宁对清风明月、苍松怪石、巅猿老鹤而鼓耳,是为自得其乐也。
钢琴的听众,也可以是琴人自己,但主要是其他听众。钢琴的演奏场所,伴随着西方民主化的进程,由皇宫,而沙龙,而音乐会,而酒吧。其所面对的听众,阶层日益下之,人数日益增之。古琴所谓“十四不宜弹”之境,当今几乎到处都可以听到钢琴的轰鸣。与古琴自命为“阳春白雪”比较,钢琴日益“下里巴人”。
其实,钢琴一开始也是贵族的专利。钢琴家起初不过是皇家、贵族的乐奴。附庸风雅者因此而众。久而久之,弄假成真。更由于工业的进步,普遍的富裕,钢琴这只“旧时王谢堂前燕”,转而“飞入寻常百姓家”。与真正艺术作品相对的通俗作品,因此而大行其道。不仅《少女的祈祷》等等早已经被无数业余钢琴家弹滥,不仅克莱德曼的钢琴小品不胫而走、无翼而飞,就连巴赫、莫扎特、肖邦甚至贝多芬,也成了当代文化消费的对象。当然消费贝多芬、巴赫,比消费莫扎特、肖邦要困难一些;消费贝多芬,又比消费巴赫困难一些。此中原因,很难一时尽言,大体在于其负载信息的沉重程度以及其负载信息的抽象程度。尽管如此,钢琴的雅乐,依然正在随着钢琴的普及而日益俗化。
在当今中国,钢琴音乐的听众,除了一般的爱乐者外,还有一个特殊的亚音乐文明团体业已形成并依然在继续扩大。由于某种特殊的情势,大量钢琴琴童骤然涌现。蔚然可观的钢琴琴童及其家长以及琴童之家的亲朋好友,业已成为一些钢琴音乐会的主要听众。就作者的观察而言,其中的确有不少非知音者。不过,久而久之,他们是否能够弄假成真,也未可断言。钢琴音乐在中国的发热性流行,乃是钢琴艺术发展史上一个值得进一步认真研究的音乐社会学课题。对此,一些音乐经纪人已有非常的敏感,但尚未见真正有分量的研究专论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