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自由
一直以来,长调的传承主要靠一代代歌手们口传心授,有关长调的文字资料非常之少,最早记录长调的口头传说、歌曲音乐和庆祝活动的资料可在《蒙古秘史》、《黄金史》以及13世纪欧洲和亚洲前往蒙古游历的旅行者的记述中找到。歌手是蒙古人特别尊重的,在那达慕、宴会以及各种庆祝活动中,长调歌手及伴唱音乐家,都被安排在尊贵的位置上。
1950年,在锡林郭勒盟国庆一周年大会上,莫尔吉胡听到了哈扎布与他的老师特木丁的演唱,“唱得非常好,比他的老师还要好,气息的运用、唱歌的心态都很好,感情醇真、意蕴浓厚,听了让人震动不已。我当时是内蒙文工团成员,我激动地向布赫团长推荐哈扎布”。不久哈扎布成为内蒙古歌舞团的独唱演员,开始了四处演唱乃至出国演出的生涯。他是蒙古长调的集大成者,无论是在演唱风格、技巧运用还是艺术表现力与感染力方面,都把长调带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1995年他被内蒙古自治区授予“长调歌王”的称号。
不久后,莫尔吉胡又发现了另一位长调大师照那斯图。
二十来年前,哈扎布回到了锡林郭勒草原。莫尔吉胡说,“蒙古人不喜欢城市生活,草原才是家”,哈扎布晚年的境况不是太好,生活有些艰难,又不无孤独,经常唱起《苍老的大雁》,歌词有“秋末寒冷已来临,芳草枝叶调谢失颜。啊,我那可怜可爱的七只雏雁,想必已飞到温暖的地方安居欢乐。年迈的老雁,我呵,只能留在山河上空盘旋。”去年哈扎布在草原上去世。呼市的大青山公墓新建了一座哈扎布铜像,以纪念一代大师。
长调歌后宝音德力格尔的名字在蒙语中的意思是“幸福像花朵一样绽放”,然而她的早年极其不幸,两岁时母亲去世,不久父亲失明,她跟父亲在草原上到处唱歌,对着草原的日出而唱,对着草原的日落而唱,十岁的时候父亲又去世了。1955年,二十出头的宝音德力格尔在第七届国际青年联欢节上以那曲《辽阔的草原》获得金奖,是第一位把长调带到国际上的歌手。
照那斯图和宝音德力格尔后来都在学校任教,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
在长调歌手的名单上,还有一长串名字:拉苏荣、扎格达苏荣、莫德格、德德玛……
长调的旋律悠长、宽广,有如不断流淌出来的河水。其声调变化多端,悠长宛转的旋律包含多种节奏性很强的变化;音域宽广,创作形式自由。长调演唱中最具代表性、也最具风格特色的演唱技巧是称为“诺古拉”的颤音,像草原、水波一样起伏,是长调的华彩部分,“诺古拉”意为“折”,即弯、曲的意思,诺古拉的唱法有许多种,既有柔美如丝般的折音,又有如颠起的马步一般爽脆的折音,这些微妙的变化和处理在曲谱上很难体现出来。哈扎布被公认为惟一的、掌握了所有“诺古拉”技巧的歌唱家。
长调歌词的内容非常丰富,有对草原和骏马的赞美,有对家乡的思念,有婚礼歌,有宴歌,还有对季节变化、对生命与死亡的思考。不论是形式还是内容,长调都表达了一种延伸的时空感,这种感觉源于文袤、开阔的大草原,长调与草原是浑然一体的。
演唱长调是自由的、即兴的,一首歌在不同的歌手那儿有不同的演绎。哈扎布曾介绍说,他年轻时对每首长调都采用三种不同的方法演唱,根据听众的反应和欢迎程度最后定下一种方法演唱,听了其他名歌手演唱某首歌后,他自己想尽办法再加入别人没有唱过的技巧和风格韵味,努力超过别的歌手。
莫尔吉胡说:“唱长调时的心态比较独特,不是唱给别人的,而是唱给自己的,没有交换的意识,也可以说是内向的。蒙古人是音乐的民族,也是内向的、沉思的民族。过去的歌手往台上一站,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长调的音调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草原,其实是人的内心一种松弛、舒展、空旷、无疆界的状态。”
土壤在退化
因为长调唱法和美声唱法比较接近的缘故,年轻一代的歌手们有不少人借鉴了美声唱法,扎苏荣、德德玛在学长调后又学习了美声,潮鲁、阿拉泰等人则是先学美声再学长调,内蒙古大学以及内蒙古师范大学的长调专业,很多老师都兼教长调和美声。
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格日勒图1999年曾赴蒙古国学习,在那儿获得博士学位。他说,蒙古国的长调与内蒙相比,更加强调原生态,大学里的长调教学仍靠口传心授,基本上没有引入美声的方法和理论,但他私下里问过他们的女歌王诺日布班孜德,后者在宝音德力格尔后一年,于1956年的国际青年文化节也获得金奖,女歌王说她多少借鉴过美声唱法。
潮鲁说:“原生态是好的,但要发展。要有理论化、体系化,更便于其他民族了解学习,教给人家得有理论基础。如果光是口传心授,适应不了现代化要求,外地人、外国人来了怎么学?”朝克图则提出,为什么我们不能形成自己的理论体系?
歌手和研究者们的担忧集中于一点——那使得长调得以产生的根和土壤正在消失。莫尔吉胡说:“长调是有人文背景的,它和草原的自然环境、生活方式联系在一起,自由的游牧生活,辽阔的草原,无拘无束。和这种生活对应的,有摔跤歌、赛马歌,有对马、对草原的热爱。”蒙古国著名演奏家洛桑也说过,蒙古独特的生活和环境,需要并创造了旋律悠长的歌曲。
然而,这种生活方式正处于分崩离析之中。朝克图说,八十年代把草原按户分了,每家用铁丝网分开,游牧民族从此定居下来,成了笼子里的鸟,不能再自由地迁徙了,人们之间来往少了,关系也大不如前。
莫尔吉胡说:“这些年来草原的生态环境变化很大,沙化严重,让人心惊沉痛。几十年前,都是水草丰美的美丽草原,后来在草原上开矿,大卡车把草原压得乱七八糟,还有很多其他民族的人跑到草原来开荒,进行耕种,对草原的破坏很严重。现在不得不禁牧,有些地方则辟为旅游区。”
他对此深为担心,“草原没了,牧人渐渐离开,过去的节日一旦没有了,长调最后的平台就没有了,长调人才的自然冒出就没有了,现在看不出来,三五十年后肯定会看到后果。这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积极主张长调适应现代化发展的潮鲁也认为,没有草原生活经历的人确实很难学会长调,即使学会了也很难唱出长调的韵味。
对于申遗成功,大家的心情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长调的知名度提高了,忧的是长调跟生态环境是分不开的,如果没保护原生态的环境,只保护几个老艺人,长调能否保护下来还很难说。
有一首古老的长调是这样描述牧民的迁徙生活的,“沉甸甸的银佛龛/脖子怎么受得了/要走到遥远的胡日策格萨麦/辕中的牲畜怎么受得了。纯纯的白银镯子/手腕怎么受得了/要走到遥远的胡日策格萨麦/拉车的犍牛怎么受得了。”不知这悠久的长调能否受得了这草原的沙化、生活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