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张维良这个名字,是在大约10年以前。因为对“箫”这种神秘的中国传统乐器发生兴趣,在王府井音乐书店“淘”到当时唯一的箫独奏盒式带《箫的世界》,独奏者即是张维良。前些时候,又闻现在身为中国音乐学院国乐系主任的张维良,已经被与他合作18年的着名电影人、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总导演张艺谋邀请为本届奥运会开、闭幕式的音乐创作人员之一。
一个初夏的午后,天空飘洒着小雨,我来到中国音乐学院院内的张维良寓所,拜访这位10年以前“相识”的神秘“国乐”人……
1、笛箫埙宛如中国山水画的“留白”
京梅:你好张教授,听说你是张艺谋导演邀请的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的音乐创作人员之一,能不能透露一点这方面的情况?
张维良:(笑)一谈到有关奥运的事我就紧张,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被告知,开、闭幕式之前,这些都属绝对保密的,据说这可是国际惯例啊!
京梅:我是在“箫的世界”中认识你的,最近才知道,你最早却是以笛子而闻名,另外从事埙、尺八、葫芦丝等许多冷门乐器的演奏。对笛子,读者都很熟悉了;而箫和埙这些乐器,大家普遍都不太了解,趁此机会也想请你给作一下介绍。
张维良:好。不过要说箫,还是免不了先要说说笛子,因为笛子的历史应该说最古老,已8000多年了,但那个时候是骨笛。距今约4000多年以前,开始用竹子制笛,《史记》上记载说:“黄帝使伶伦伐竹于昆豀、斩而作笛,吹作凤鸣。”笛子在汉代以前多是竖吹的,到汉武帝时,张骞通西域传入横笛,最初称“横吹”。我们现在所谓的箫,也叫洞箫,是竖吹的,汉代就有了,当时被称为“羌笛”,原为四川、甘肃一带羌族人民的乐器,西元前1世纪时流传到黄河流域,经过发展,逐渐演变成今天的箫。在汉代以前,横吹竖吹的单管乐器统称为笛或篴,到明朝为了与横吹之笛区分开,才将竖吹的这种乐器称作箫。
箫的形状也和笛子非常相像,一般用紫竹、黄枯竹或者白竹製作,管身比笛子稍长一点;演奏技巧基本上也和笛子相同,但与笛相比,箫的音色更加悠古、深厚,其表现力也很丰富,可用于独奏、重奏、合奏,以及一些地方戏曲的伴奏。箫的品类很多,常见的有紫竹洞箫、玉屏箫、九节箫等等……
京梅:埙好像是陕西那边的乐器吧?我印象在参观半坡、河姆渡文化遗址时见过。
张维良:对,在距今大约六七千年前后,已经出现了埙的初形,几千年以来,它一直都是为皇家所用的。其音色幽深、悲凄、哀婉、绵绵不绝,具有一种独特的音乐品质。《乐书》上说:“埙之为器,立秋之音也。”我觉得这个说法再准确不过了,春天、夏天过去了,秋风吹过来,落下一片黄叶,感觉凉飕飕的……
京梅:但北京秋天,不光有落叶的凄凉,更有漫山遍野的红叶……
张维良:对,我碰到很多音乐家、艺术家,不管是西方的还是东方的,他们都特别喜欢北京的深秋,既有时光如斯的澹澹伤感,又有成长与收穫的深层感动,是那种缓缓的、非常厚重的东西……
京梅:你在大学时,好像主修的是笛子,但事实上,后来很多听众都是通过箫和埙这些神秘的、为大家所不太熟悉的乐器认识了你。这样的选择,是你当初设计自己艺术道路时的主观故意吗?这种爆冷门的选择,是不是意味着更容易成名?
张维良:1977年以笛子专业考入中央音乐学院民乐係,迄今为止我也从未间断过在笛子的演奏、教学上的追求。1982年在文化部举办的第一届民族器乐大赛上我获得笛子专业第一名,1987年举办个人笛子独奏音乐会,全国媒体予以高度评价。要说演奏箫和埙更容易成名,那我还真没想过,我想主要还是缘于我对它们的特殊偏爱吧。箫、埙都是古代士大夫和文人墨客操弄的乐器,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中国文人音乐的一种体现和代表。埙的声音神秘、空灵、沧桑,犹如天籁之美,寄託了文人雅士们面对时光长河流逝的失落感,对封闭而沉重的中国历史无可奈何的批判精神。它不是一般用来把玩的乐器,而是一件沉思的乐器,怀古的乐器。而箫的音色则凄迷幽怨,引人无限遐想,每当我想起它,心中总有一种悠悠然、凄悽然的感觉。每一次演奏,当肺腑之气通过那根小小的竹管从十指流出的时候,我已忘记了自我,时间和空间已没有确定的概念,我觉得我彷佛在与古人閒谈,在与自然对话……
京梅:你好像对“士大夫”特别情有独锺啊!
张维良:当然!我一直认为,中国五千年文化中最精彩的还是文人文化、文人音乐。中国能真正压倒世界的也正是文人文化及音乐!应该让今天的中国人在代表中国文人音乐的箫、埙、古琴等音乐中,感受和领悟到我们自己传统文化的厚重!
京梅:“文人音乐”的确魅力不凡,但是,古人也常说“曲高和寡”,你的这样一种定位,又有多少人能够接受?会不会影响受众面?
张维良:我想应该问题不大,我的很多光碟发行都在十几万张,其中《天幻箫音》发了18万。我的“粉丝”里就有农民呵!其实从人性的角度看,人类有很多情感是共通的,不分职业、学历和文化背景。比方说,面对一丛盛开的玫瑰,文学博士能感觉到愉悦,打工仔也一样的赏心悦目,所不同的是,二者在表达这种感觉时的差异。而中国音乐的优点,恰恰在于它是一种纯粹的表达意境的艺术,儒雅、内向,留给人想像的空间,只需要感觉,而不需要文字。
京梅:就像中国山水画中的留白。
张维良:对!这就是中国的文人音乐,它是创造一种氛围、一种意境,提供一个引导性的东西,让不同经历、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能够产生共鸣,留下回味。
2、弘扬国乐要切忌狭隘的民族主义
京梅:从多幅演出照上,看到的你都是一袭长衫,澹澹的书卷气,给人的感觉是很传统、很神秘、很文人。而从你刚才的一番话里,也能证实这一点。可现实中,你的很多做法又都是反传统的,甚至有台湾媒体评论说你“不顾禁忌,叛逆国乐”,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解读这种反差?
张维良:我觉得我骨子里还是蛮传统的。但传统不等于保守,现代也不等于胡来。继承传统不能食古不化;创新也不能是漫无目的地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我想历史走到今天,中国音乐需要发展各种的可能性,也惟有这样,它才能健康地发展和传承下去。
京梅:“各种可能性”是什麽概念?
张维良: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对艺术家来讲可谓是千载难逢,你看,各种文化的涌入,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高雅与通俗……谁能在这些碰撞与融合中清晰地找到自己,谁就是一个成功者!用现代人的审美观念多方位开发中国的传统音乐,使中国音乐思维与西方音乐思维融合、传统文化意识跟现代人文意识的表达融为一体,就会出现“各种可能性”,我们那些古老的乐器就能够吹奏出属于今天和明天的、属于中国和世界的新声。
京梅:那迄今为止,你尝试了哪些可能?
张维良:很多,包括以现代音乐的手法创作并演奏传统题材的作品;还有笛箫演奏与交响乐队的结合;与电子音乐的结合;与钢琴和室内乐形式的结合等等。
京梅:箫的音量好像非常小,竟然可以和钢琴对手?
张维良:正因为箫的音量小,在中国民族乐器中也属于小字辈,我才选择它与西洋的“乐器之王”钢琴合作,拓宽箫的表现形式。前些年曾与加拿大着名钢琴家罗伯特合作,我们俩在舞台上,人,是一中一洋;乐器,也是一中一洋;演奏的曲目中西合璧;音乐的理念也是中西结合,效果很不错。
京梅:中国也有很多高水准的钢琴演奏家,不少人都在国际上获过大奖。你选择与西方音乐家合作,就是为了达到这种舞台效果?
张维良:不是,我觉得钢琴发端于西洋,在西洋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外国人对钢琴的认识,从理论上讲比中国人更深刻、更地道,而且,西方人富于理性,非常严谨,在合奏过程中能把握大局,收敛个性,紧密配合,合作起来更加轻鬆流畅。
京梅:有人说,中国的音乐明显落后于西方,也有人认为,音乐作为一种艺术,不具可比性。你怎麽看待这一问题?
张维良:应该说中国的民族音乐,与国际审美情趣标准确实存在很大差距,不承认这个事实,就是狭隘的民族主义。如果单纯从不同的特质而论,艺术的确是没有可比性,但音乐不是这样:音准音色的统一、音域的宽广程度、音乐表现手段精彩与否等等,全都是可比的!中国民族音乐的落后是历史性的,过去几千年,音乐主要是作为各种仪式上的配角存在的,乐器的演奏者是艺匠而非艺术家。应该说民族音乐功能的转型至今还不到100年,这种情况下,根本就不可能形成一套完整的体系。
京梅:那你认为,要改变这一现状,关键在哪?
张维良:在教学!现在世界,正逐渐地向无障碍、一体化的方向推进,而无障碍的关键在于系统化教育。中国音乐从传播传诵的角度,留下来的文献很少,教材奇缺,这给现在的音乐教育带来一个难题。我觉得我们这代人应该承负起寻找、开拓、创建出一个规范化的民族音乐教育体系的历史责任。
在这些年的教学实践中,我也在逐渐改变传统以曲代功的教学模式,编写了大量练习曲,用以提高学生演奏的基本功。另外还编写了《箫曲集》、《箫演奏法》等教材,尝试将箫的教学和演奏规范化系统化。
3、恩师一句话,成就今朝“第一箫”
京梅:应该说,经历了这麽多年的打拼,你现在已经是一个非常成功的音乐教育家、中国笛箫演奏艺术的领军人物。从你的简历上,我看到赵松庭、陆春龄、冯子存、刘管乐等等许多着名笛师都曾经是你的老师,在这些老师中谁对你的影响最大?
张维良:应该说在艺术观和人生观的形成上,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赵松庭先生。赵先生不仅在笛子演奏、创作、教学和理论研究上有着非凡成就,而且精通诗棋书画和戏曲,有着中国文人的逸情雅致,是一个文人音乐家。他在教授笛子的同时,也教学生怎麽做人。我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他对我们讲:“谁若染上计较门户的习气,不管吹得多好,我也不认!”我觉得就是这句话成就了今天的我。它不光使我在后来的日子里多方拜师学艺,也激励我在专业学习之馀,向其他艺术门类的专家求教。比如:我曾经跟随王酩学习作曲;向李西安等不少音乐学者请教理论创作、音乐史等方面的问题;与新潮音乐家、外国音乐家接触合作;与影视艺术家合作……这样的探索,让我在音乐观念上受到启发,得以站在更高的层面,以广阔的视角来审视中国民乐的发展、看待中国音乐的传统和现代。
所以我认为,我并没有背叛传统,我一直是按照老师教我的去做的。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的心灵应该是自由的、宽容的、无拘无束的……
京梅:你是什麽时候开始与张艺谋合作的?
张维良:大概上世纪90年代初吧,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学院找我时,我还住在学院刚分给的一间平房里面。他人很谦和,很有耐心,先是给我讲剧本讲那个故事,然后就坐在那里,一种一种地听着我试乐器,那一次是给《菊豆》配器,最后选择的是埙……我原来以为,一个电影导演对音乐的理解不会那麽到位,想不到他非常细腻、非常有感觉。与他合作,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大家对艺术追求的执着、对工作的敬业。
京梅:好像张艺谋对你的评价也很高吧?
张维良:应该说比较高吧,所以后来我们一直在合作,包括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一个不能少》等多部电影。
京梅:也包括北京奥运会?!
张维良:一提这个我又紧张了!
京梅:别紧张,我不会强人所难。刚才谈到艺术大家,在你心里,什麽样的人才能成为音乐艺术的大家?或者换句话说,要想成为一个优秀的音乐演奏家,需要具备怎麽样的素质?
张维良:我想,艺术家与艺匠最大的区别在于他具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和独立的精神;其次,艺术家的心灵一定是敏感的,对社会对生活有敏锐的观察力和使命感,换句话说,他应该具有悲天悯人的大慈悲,然后是过硬的基本功和与生俱来的音乐感觉。
京梅:现在社会上学音乐的孩子很多,作为家长都是望子成龙的,无论在经济、精力上投入很大,但最终成才的毕竟是少数。你作为一个搞音乐教育的权威人士,能不能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谈点什麽?
张维良:好,那就先说说我,我是8岁开始学习吹笛子,正赶上“文革”的时候,没有老师教、更没有专门的教材,只是凭着自己喜欢,吹一些江南的民歌小调,后来又吹“语录歌”,一年之内,把当时社会上流行的那些“语录歌”都吹遍了。到10岁时开始向江苏省苏昆剧团顾再欣老师学习传统的演奏技巧,14岁考入苏州吴县京昆剧团。我是生在苏州长在苏州的……
京梅:苏州可是好地方,文化底蕴深厚,自古以来就出文人出艺术家,崑曲好像就是起源于苏州的昆山?
张维良:对,不光是崑曲,还有苏州评弹、江南丝竹以及沪剧、婺剧等等。在剧团六七年时间,差不多跑遍了江浙所有的城市乡镇,每到一个地方,我就向当地老艺人学习这些传统艺术。那时候我个子很小,17岁才发育到1.49米,整天穿着一双雨鞋、背着个铺盖卷走街串巷,有时鞋坏了,捨不得买就光脚走,江南的冬天也冻冰呵……
京梅:那个年代的孩子好像特别能吃苦。
张维良:1972年的时候,我有幸成为赵松庭先生的弟子,每个月上两次课,那时候老师住在杭州,每次去上课,我都是搭乘京杭大运河上的客船,头天晚上6点从苏州上船,第二天早晨6点抵达杭州的卖鱼码头,从那里到赵先生家,还有一段路程,坐公共汽车花5分钱,走路却要2小时,但我一般都是走着去,因为当时省下车费,再加3分钱就可以吃一碗麵了,这样的生活,我一直坚持了7年……
京梅:现在想想不堪回首吧?
张维良:不过我还是觉得蛮值得的。我说这些的意思不是要忆苦思甜。现在到音乐学院来学音乐的外地孩子,都是家长陪着,乘飞机、火车来,有的还在学院附近住宾馆、租房子,这个都无可非议,毕竟现在的经济条件好了。我要说的是,不管时代怎麽发展,要想在这个领域出成就,都必须付出超乎常人的代价!勤奋、刻苦,除此以外,别无它路!不要相信有些人讲什麽“音乐神童”,绝对没有那样的事情。我打功底的时候,每天都是几小时甚至十几小时的苦练,这个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4、人生乐趣在追求过程而非得到
京梅:最近在忙些什麽?
张维良:正在筹备7月在新加坡举行的“梦幻星岛”音乐会,忙着创作,这是我个人与新加坡华乐团合作的。这场音乐会将把原生态二人台、长调等传统音乐融入笛、箫、埙等乐器演奏中,将雅俗、中西等不同文化的音乐材料和元素嫁接在一起,使色彩鲜明个性突出的中国乐器在随机组合乐队背景烘托下,将艺术魅力发挥到极致。
京梅:你在海内外已经举办过数十场音乐会,并且在英国皇家音乐厅、港澳台、新加坡等地区和国家也都成功地举办了个人独奏音乐会。你觉得那些西方观众来听音乐会,究竟是出于猎奇呢,还是真的能被我们这种艺术所感染?
张维良:应该说两种情况都有吧。相对而言,我们的演奏家也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煳弄;一种是认真选择、创作作品,力图从艺术感觉上,深度表达人文、人性的某些东西。中国音乐本身就很有韵味,不像西洋音乐那麽直接,我一直深信人类有着共通的情感世界,音乐欣赏的最高境界不是要听到什麽,而是通过音乐引发自身的感受,从而获得某种宣泄、满足甚至超越,得到心灵的平静和安宁。
京梅:我知道在这方面,你付出的很多,所以取得现在这个“天下第一箫”的称号也在情理之中。不过,现在已经“第一”了,那以后该怎麽办?
张维良:那只是别人的一个说法罢了,其实艺术上哪有什麽第一?人生的乐趣,在不尽的追求过程中,而不是得到。今后要做的事情,我觉得还有很多,其中最主要就是在艺术上不断探索,创作新的作品;在教学上力求创建出一个比较规范的系统。
京梅:你对自己人生的满意度是多少?有没有什麽遗憾或者困惑?
张维良:遗憾是我在生活上牺牲了太多的时间;困惑是我现在作为中国音乐学院国乐係的主任,经常需要处理大量与音乐无关的事情。对我来讲,人的问题是最难弄的,好在我心态还可以,不过有的时候,还是来不及转换……
京梅:你怎麽看中国民乐的前景,乐观吗?
张维良:应该说,整体上还是乐观的;当然也有担忧,比方说,随着全球经济文化一体化的增强,中国传统文化的生态环境受到了严重破坏,传统音乐正在远离年轻的一代,年轻一代的民乐人才,虽然演奏技术在提高,而传统艺术素质和神韵却明显缺失……当然,如果我们辩证地看待这一问题,也可以得出另外一个结论:在高科技强烈冲击着现代人生活的今天,人们对于返璞归真的传统文化越来越需求。从这一意义上出发,我们的民族音乐还是非常乐观的!当然,这需要从事中国音乐事业的我们付出百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