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斫琴,一个弹琴,他们在当代重写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
◎采写/本报记者 刘净植
他们同年,生于六十年代,属马。一个生在5月,形容自己的人生就像年中的马那般辛苦劳累;一个生在年末,行事一如马尾般洒脱轻松。
“劳碌马”叫王鹏,是中国现在最负盛名的古琴制作者,他的琴一张能价值几十万元。他却把全部的财力和精力投入到古琴文化的传播、传承之上。他是虬髯猛汉,却忧思郁结,一提及古琴便要大声呼吁;“洒脱马”叫陈雷激,因在奥运开幕式上演奏古琴而闻名,是个清贫但会享受生活的音乐人。他内敛谦和,总说自己幸运,是个因古琴而自由的琴人。
他们是知交好友,两人都因为古琴而改变命运,又因为古琴的命运而出走:一个下海,一个浪迹海外。中国古琴在他们身上讲出了不同以往的曲折新故事,也将因为他们的信念与执着,奏出不同以往的新声音。
琴缘
← 陈雷激:古琴教育史上第一个走进音乐学院的科班生
出生在音乐世家的陈雷激从小崇拜父亲和他的同事们。父亲是上海电影乐团的演奏家,那时候他能看到的电影里的音乐,几乎都是父亲的乐团演奏的。但是父亲有位好友让他很害怕,因为这位长辈在他们家吃饭时能把大骨头咬碎。陈雷激淘气时,父母提起他,便会有威慑作用。
无奈他实在太淘,家里便把他交给这位长辈学琴,希望能让他变得安静些。这位让他害怕的长辈,便是古琴大师龚一先生。那一年陈雷激九岁。
“文革”期间古琴是“四旧”,几乎没什么人学,陈雷激成了龚一的开门弟子。那时候所有的音乐都要与革命和时代沾边,龚一给这位小弟子编了很多练习曲,陈雷激记得自己弹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梦见毛主席》:“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我问他笑什么,梦见毛主席……”然后就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他说不上来自己对古琴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反正是学乐器,也就学下来了。
学琴三年后,陈雷激小学毕业报考了上海音乐学院附中,考试通过之后,学校犯了难:学校没有古琴专业,也不主张专为这么小的孩子设个专业。龚一为此给学校写了信,详述了传承古琴从小培养的重要性。他是沪上非常有名望的演奏家,时任上海民乐团团长,他的恳切意见被采纳。于是陈雷激的经历中平添了一段传奇:国内的音乐学院因他而首设了古琴专业。龚一被特聘到上海音乐学院专门教授陈雷激。
陈雷激附中毕业之后,便念到了大学,主业之外兼修钢琴和西方音乐理论。有名师教导,在名校学习,他一路顺风顺水,然后,古琴教育史上第一个走进学院的科班生毕业了。
这样自幼就明确而顺利的音乐之路,这样的幸运,有多少人羡慕呢?
→王鹏:来自音乐学院乐器制作系的唯一科班斫琴人
当陈雷激因为淘气贪玩不好好练琴被父亲和老师训导时,当他小小年纪便抱着一张琴、带着龚一老师的信四处访师、以琴会友时,远在东北、与他同龄的王鹏还不知道古琴为何物。
王鹏家是闯关东的山东人的后代,他也有一个崇拜得不得了的父亲——制造军用飞机的工程师,专做造型。但是了不起的父亲和成分不好的母亲在那个年代被下放到农村改造。从6岁到16岁,在东北农村度过艰苦岁月的王鹏,与在上海都市中顺利地学琴的陈雷激,境遇上有着云泥之别。除了从小喜欢音乐,王鹏并不确定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少年们都喜欢抱着吉他唱歌,王鹏也喜欢。大概因为善于制造的父亲的影响,高二的时候,买不起吉他的王鹏找了几块木头,竟然自己琢磨着做了把吉他。那琴的造型颇有创意和个性,他抱着琴在学校楼道里唱歌,相当引人注意。
这把“王鹏造”吉他经人推荐,引起了沈阳音乐学院乐器制作系主任赵广韵的注意,他觉得做吉他的孩子有制作乐器的天赋,便让高考落榜的王鹏去考音乐学院。于是,第二年王鹏以优异成绩成为乐器制作系古琴制作专业的学生——那是国内音乐学院第一个古琴制作专业,只招了两名学生。
喜欢吉他和流行音乐的王鹏一开始对古琴很没兴趣,而且他们上午上文化课,下午便在木工房又锯又斫,当大木匠,不比别人都像艺术家似的,王鹏觉得挺没面子。
但是川派古琴大师顾梅羹携他的明代古琴“飞瀑连珠”上了一堂课,让王鹏一下子对古琴肃然起敬:“那琴太漂亮了!一下子被吓住了,琴的背后全是铭文,不是我们当时学的那点文言文一下子能看懂的。听顾先生弹琴,听他给我们讲古琴的文化历史,看他那种谦恭的文人的修为,一下子觉得自己挺渺小的。”
但是接下来的古琴演奏课又一度让王鹏相当地抗拒,学校给他们练习的琴结构不合理,弹起来很难受,恨不能弹得手指流血,加上总觉得流行音乐好听,学起来很没积极性。
老师因势利导,用流行音乐编成练习曲来提高他们的兴趣。于是王鹏起手弹的曲子,乃是当时流行的《月朦胧鸟朦胧》。
在流行音乐中学会了古琴演奏的指法,待到后来学《九狂》,王鹏才开始觉得古琴有意思了。
四年的时间,在古琴文化不知不觉的熏陶中,在弹琴和锯木头斫琴的乐趣中,王鹏喜欢上了古琴。他到北京民族乐器厂实习,不到一个月便仿制了一张“飞瀑连珠”。乐器厂一看这是人才,便把他要到了北京。那是1990年,中国第一批古琴制作者从音乐学院毕业——王鹏的同学很快转了行,因此可以说他是唯一的科班斫琴人。
那一年,中国第一个进入音乐学院的古琴演奏者陈雷激,已经顺利到法国留学有一年的时间了。
漂泊
← 陈雷激:在法国成了古琴职业演奏家,把中国古老的乐器推向先锋音乐舞台
一个古琴演奏者出国留学,听起来挺奇怪的。
由于自幼师从名家,又有音乐学院因他而设专业的故事,再加上古琴教育的传统——访师会友,陈雷激其实很早在古琴界就有了名声,不少大家都听过他弹琴。他还在龚一老师精心安排下得到广陵派古琴泰斗张子谦的真传。备受瞩目的琴坛后辈,念完大学却到法国学西方音乐去了。
那时古琴在国内颇受冷落。很少有古琴的音乐会,古琴演奏者等于无人问津。陈雷激琴弹得不错,却在国内找不到市场。学院派的音乐教育给陈雷激打下了很好的西洋音乐的基础,让他对学习西方音乐充满兴趣。加上他当时正和身为法国人的前妻恋爱,于是1989年,他顺利到了法国学习钢琴、作曲和指挥。
没想到,在法国倒让他开始了古琴职业演奏家的生涯。
欧洲有非常好的音乐环境,常年排满了各类音乐会和音乐节,很多音乐节和音乐机构还有专门的经费用于传统音乐的保护和新形式音乐的开发。
“这让我有机会弹古琴,接触舞台。后来想起来,这段经历对我意义重大,造就了我作为古琴演奏家的能力。”陈雷激说,“而且因为外国人听不懂,让我非常自由,想弹什么,想怎么弹,都由着自己。”
弹琴首先是因为生计。后来一些音乐机构知道在欧洲有个弹古琴的中国人,便开始找他合作,比如以先锋实验音乐著名的荷兰新音乐团。乐团委约中国作曲家罗忠镕写了古琴和西方乐队的协奏曲《琴韵》,合作的效果非常好。于是后来又约陈其钢写了一首作品。陈雷激的古琴演奏常常因为这样的合作,一脚踏进国际最先锋的音乐演出里。不过,通常的音乐会,他还是会演奏最古典的中国作品。
无论如何,这个年轻的中国人把中国最古老的乐器推向了世界最前沿的音乐舞台。十几年间,他是靠欧洲的观众,培养起一个职业古琴演奏家应有的音乐素质。
并且,学习指挥和西方音乐,不光让他和西方乐队合作游刃有余,还让他更加懂得如何演奏古琴曲:“以前只知道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弹,中国音乐是很自由的,是要多一点少一点的。西方音乐很严谨,我心里有西方音乐的基础,就很能感受和表现中国音乐的自由,而且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自由。”
→王鹏:从生活穷困做木饰生意养家,到倾其所有重新投入古琴制作
陈雷激出走海外,在欧洲成了真正的古琴演奏家之后,斫琴者王鹏的古琴梦想在国内也曾沉睡多年。
刚到北京的他别说做琴,连古琴的影子都没见过。厂里效益不好,他一个月工资也就70元钱,连住房都没有。有家有孩子之后,他穷困得几乎养不活家。按照陈雷激的说法:“他可比我苦多了!”
为了生计,王鹏把厂里扔掉的边角料捡回来做木雕,后来发现用那些小木块做发卡很漂亮,他就做了8个,放在朋友在劳动人民文化宫书市的摊位上,结果一天就卖了80元,比他一个月工资还多。这下他找着生计了,他天生在创意造型方面有才华,做木头饰品和木雕一下子打开了市场。“北京做木头饰品的创始人是我。”他笑,“木头饰品当时在赛特卖,木雕在王府饭店、贵宾楼卖,卖得挺贵,市场还做得挺好。”他靠做这个养活了家,还买了房买了车。不过实实在在挣的都是辛苦钱,还落下了关节炎的毛病。
“回过头来想,那也都是为后来做古琴服务的,一方面是意志力的培养,另外也是审美的培养、工艺的培养,对我后来在古琴造型方面得心应手很有帮助。那时候,冥冥之中觉得自己一定是做琴的。”王鹏忆往昔,谈得多于失。
王鹏的木饰生意做得红火,他的老师赵广韵却觉得他不务正业。1999年的某天清晨,赵老师带着自己新研制的制乐器的工具到北京找到王鹏,对自己的得意弟子说:“你应该重新开始做琴。”
老师的话唤起了王鹏的梦想,可是放弃已打下的江山,去操起市场冷清的古琴制作,谈何容易?苦想了一个晚上,王鹏不惜与妻子闹翻,最终决定倾其所有投入古琴制作。“这就是命,我天生为琴所生。”
很多年没做琴的王鹏一旦投入,几乎是恋琴成狂。他做好第一张琴的时候,又遇奇人。某天他在某乐器行遇见北京二外的古汉语教授董春起老师,两人一见如故。董老师说自己头天晚上梦见一琴,“栗紫若棲霞,声泠泠然”,王鹏便带董老师到自己的工作室,让他看那第一张琴,董老师喜:“正是梦所亟向之物也。”
董老师带走了这张琴,第二天便应王鹏之请为他的工作坊起名“钧天坊”,典出东汉张衡《西京赋》中“昔者,大帝说秦穆公而觐之,飨以钧天广乐”之句,意指“天籁之音”。
1999年,“钧天坊”成立,王鹏不仅把前些年赚的钱全搭了进去,还欠债几十万元。为了研究古琴制作,他把自己熬得两鬓斑白,却满足地说:“我的进步很快,有些结构上的变化,几乎是一个星期一变。”最初,他曾因不同门派的名家对他的琴评价不同而困惑,这个说好,那个说“你这是筝”,他不断地查询古籍,希望可以在古琴的文人派和学院派之间找到一个传统与现代融合的点。“最后你发现,古琴的审美就是儒家的中庸之道,为什么美?你得找到那个点,过了不行,不到也不行。这个点永远没有人达到,但是可以无限地接近,这样才能进步。”
两年的潜心研究,王鹏的琴终于获得传统派和学院派琴家的认可,琴型既有传统之美又有创新,琴音优美绵长。求琴的人不断,连从不换琴的古琴名家们也用他的琴、收藏他的琴,称他的琴“全国第一”。由于斫琴的技艺高超,他还应邀修复了唐代的“九霄环佩”、宋代的“龙吟虎啸”,以及李清照等人用过的百余张文物名琴。
2001年,在王鹏斫琴的声望日隆之际,陈雷激从法国回来了。
知音
→王鹏 陈雷激←
只因听见王鹏的琴音,陈雷激立刻信任地把十几年没离过身的“养和”琴交给他开膛破肚
法国有良好的音乐环境,但古琴的演奏终究还是要讲气场和文化的。陈雷激说:“古琴对于他们来说始终像少数民族乐器,不是主流。”另外他喜欢指挥,想回到中央音乐学院扎扎实实补课,他考进指挥系攻读硕士,学院的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学生是古琴演奏家。
但是古琴界是两回事。王鹏早就知道陈雷激的名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源于陈雷激的学生想买一张古琴,王鹏慕名便亲自送琴上门。古人常常以闻琴知音作为美谈,王鹏登门之际正听到陈雷激的琴声,觉得琴音所达正是自己所想:“这真是知音啊,弹得太好了!”
但两人真正成为知己,却是因“养和”琴而结缘。
“养和”是一张清代的灵机式琴,造型别致,琴体宽大,声音宏厚恬润。早先陈雷激没有自己的琴,在音乐学院学习的时候,学校将一张宋代的“琅石泉”古琴给他用,他还曾用这张琴录制了第一张唱片《琅石泉》。毕业旅法之际,恩师龚一将自己收藏的“养和”送给得意弟子,此琴开始伴他行走天涯。
2004年,陈雷激要携“养和”去法国演出,想找王鹏给宝贝琴配个套子。王鹏热情地给他看自己做的好琴,声音之好令陈雷激心动。多年漂泊,气候、湿度等因素的影响,“养和”的状态已不太好,他当即请王鹏给修理一下:“随便你怎么修,要像你这个琴的声音那么好就行。”
王鹏心说:“小菜一碟儿。”于是回答:“要破腹修理。”陈雷激洒脱地:“破腹就破腹吧!”就因为听见王鹏的琴音,他立刻信任地把十几年没离过身的“养和”交给王鹏开膛破肚,一修就是半年。
王鹏说:“他是演奏家不是收藏家,收藏家舍不得,破腹会损伤琴的文物价值,但演奏家要的是好声音。”要好声音就要有好结构,结构只能开膛破肚来解决。
半年后,陈雷激从法国回来见到大修后的“养和”,触手试音,声音之美令他兴奋不已。之后,他用这张琴录了一张唱片《养和的故事》,如今市面上已经卖断了货。
2003年底,古琴被列入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不复灯火阑珊处的寂寞,王鹏与陈雷激各有所为,大力推广古琴文化。2005年,陈雷激在百子湾开馆授徒,王鹏占地2500平方米的钧天坊古琴技术研发中心也在大兴落成。
陈雷激特意请王鹏为他仿制100张“养和”琴,以此琴为传承之冀望。一向不计成本的王鹏立刻四处搜罗好木材,他说,如果复制不能有所超越,会觉得没面子。一年半过去,第一张“养和”仿制琴出世了,王鹏迫不及待地抱着琴去给陈雷激看——那时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陈雷激看着闪亮的琴,说不用试就知道是好琴。
一个斫琴,一个弹琴,两人在琴音中重写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传说。去年的奥运会开幕式上,一袭白袍的陈雷激在全世界观众面前抚琴一曲。之后网上很多人搜索“弹古琴的人是谁”,古琴界少见明星,那大概是王鹏和陈雷激迄今为止合作的巅峰——王鹏在幕后仿制了“太古遗音”琴,陈雷激做了幕前的诠释者。王鹏说:“我也很幸运,我的琴听众是最多的。”
雅意
王鹏:首先他的音乐处理到了极其入微的境界,我觉得这是很多人没有做到的。还有就是他对古琴非常热爱,他是个“琴人”,真正的“琴人”是很可爱很可敬的。很多人把古琴当作发财的手段,他的生活其实很拮据,但是他很潇洒。他赚钱靠本事,赚钱也很困难,花钱靠品位,这也很尴尬。
陈雷激:如果他说的话要找个样品,我就是他的活样品。他说的那些东西都很好,但是我觉得最终那些思想都要靠“音”去给大家表现出来,这其实是很难的。所以我不喜欢说,我喜欢弹琴。我们两个人的工作不一样。他做所有幕后的,最后让我去光彩一下。
王鹏:他对西方音乐的理解是一个优势。中国的古琴有两个派别,文人派和音乐派,都有其缺陷,文人派空讲修道,极端的时候基本的音乐都保证不了,音乐派的缺点是光研究音乐,传统文化的根底不深,这也背离了古琴的根本,将音乐和传统结合在一起,才是古琴发展真正的方向。陈雷激一方面研究传统的东西,一方面积极地研究古琴和其他乐器的合作,把它传播到世界上去。这就是老一辈人不具备的东西。老一辈会觉得他们身上传统的东西更有传承意义,这我们也不否认,但是新一代人的思想和审美会有发展。古琴是要发展的,不是静止不动的,古人的东西要两条腿走路,一是传承,二是发展与现代音乐和乐器的合作,去传播它。这方面结合的比较好的是陈先生。
我们是不用怀疑的至交好友。我们在一起,不用说话可以待一天,他不会影响你的气场和思维,不需要想着去照顾他,说话时很投机,不说话也很舒服。真正的朋友就是这样。
陈雷激:他的琴有很多人弹,只不过我们俩在这个圈子里,思想上比较合,艺术追求比较接近。就是知音,他想做的我能体会,我的音乐他也能领会。
王鹏:一句话,古有伯牙子期,今有王鹏陈雷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