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永锋
古琴,也称瑶琴、玉琴、七弦琴,中国最古老的弹拨乐器之一,流传至今已三千余年,二十世纪初才被称作“古琴”。
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陈雷激的古琴表演,在中国似乎掀起了一阵古琴热。突然之间,想要学习古琴的人明显增多了。在这批时尚队伍中,有许多年轻人。川派古琴大师俞伯孙夫妇,恰好“蛰居”在北京良乡的一个居民小区里。在拜访他之后,我心里涌起一个强烈的愿望,想带大家一起去聆听他们的心声。看一看中国传统文化,到底还有多大调整我们心灵的可能性。
■居家之乐
2001年6月28日,成都西郊一座庭院式的房舍里,79岁的俞伯孙和38岁的黄明康,为他们一岁的儿子俞一瑞过了一个特殊的生日:没有邀请亲朋好友,这对老夫少妻,围着还听不太懂琴声的儿子,弹了一整天的古琴,唱了一整天的琴歌。
2006年,应一位学生之邀,俞伯孙夫妇悄然出现在北京。学生住在房山区良乡的一个小区里,为了教学方便,在自己家旁边租了一套房子给老师安住。黄明康说:“一家人是要生活在一起的。哪天看弟子确实学成了,我们也就回成都了。他的成都的朋友多,大家老是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在北京认识的人真的不算多,因为我们觉得,琴是最重要的。”
他们住得很简单,柜子上随便放着几张俞一瑞的奖状,放着2006年中国管弦乐学会颁发给俞伯孙的“终身贡献奖”。客厅里摆着几张琴,都是弟子们买的,来学的时候用,平常就放在这里,让老师们帮助弹,这叫“养琴”。紫砂茶壶要经常泡茶,房子要经常有人住,人要经常修缮自己的身心和言行,都是“养”。对于琴,弹是最好的养护和提升。弹琴的时候你得全身心地爱护它、珍惜它、敬重它,你越喜欢它,它越喜欢你。“有时候弟子们来说,他们发现音质比原来好多了,都非常高兴。”
俞伯孙的“铁客”琴,珍藏在四川。他在北京用的琴,是以汉棺为材基制作的,弦头上,镶嵌着一片绿玉。他走过来,轻抚一下弦,说:“琴的音质很好。但这块玉很普通。琴上镶玉,是用作装饰,如果玉太好,喧宾夺主,容易诱发别人的贪心,没好好听琴,成天想着的是玉;一有机会,随便一撬,就弄走了。因此,几乎所有琴身上的玉,都很普通,既然弹的是琴,那最珍贵的,当然是琴本身。”
黄明康说:“我们很少出去,尤其是俞老,主要都在家里。我记得有人说过,有些人之所以老觉得生活不幸福,是因为不懂得如何在屋里呆着。可俞老从小就这样,退休前,出门去上班,回到家就是弹琴。”
“俞老生活得很恬淡,他一辈子都是如此。现在在北京,早上六点多起床,有弟子来的时候就教一教,没有就去研究琴谱。中午休息一下,下午从三点左右,自己弹上三个小时。七点钟左右,就睡觉了。”
弹琴是修身养性的事。在中国,一个人被称为大师,绝不仅仅只指琴艺高超,或者道德高尚,还包括为人处世都达到一种美好自如的境界。
■琴箫奇缘
2007年国庆节,一个叫张淑清的人,拜访了俞伯孙后,在博客中写道:“20年来,俞老创作的每一首曲子的第一个听众就是黄老师,而唯一演唱者也是黄老师。”
许多人对黄明康与俞伯孙结合的故事非常感兴趣。黄明康本名叫黄康,1963年出生,从小喜欢文学和音乐,擅长的是吹箫。因为报考音乐学院落榜,她有了进青羊宫当道姑的想法,父母没有过多地反对,道长也表示愿意接收她。她很快穿上了道袍。
1987年深秋的一天,66岁的俞伯孙带着弟子,信步踏进离家不远的青羊宫。传来一阵优美的箫声,飘在空中的是道家名曲《仙家乐》。俞伯孙循声走去。从此,他与这个吹箫的道姑黄明康有了缘分。
很久以来,俞伯孙一直在寻找一个能继承他古琴艺术的学生。让俞伯孙高兴的是,黄明康愿意学古琴。有一天,俞伯孙教黄明康一首自己谱的新曲,发现她竟然为这个曲子不吃不喝练习了一天一夜,手上打出了血泡。俞伯孙很是激动,他决定正式收黄明康为徒。从此,每周他都会背着古琴前来授课。黄明康音正、声纯,很适合唱琴歌;俞伯孙制定课程,备教案,专门为她谱曲,黄明康的琴技提高很快。
1990年5月,第一届国际古琴交流会在成都召开,来自11个国家的200多人与会。黄明康作为道教的特邀代表,一身道装,自弹自唱了一首《醉翁吟》,颇受好评。而俞伯孙的表演,有人称赞他的姿势“流水一般优美”。
几个月后,俞伯孙向黄明康求婚,黄明康点头同意了。俞伯孙高兴得弹了一宿的琴。1990年8月8日,27岁的黄明康和68岁的俞伯孙举行了婚礼。婚礼简朴又隆重,来了好多音乐界的名人,都是俞伯孙多年的老友,他们给夫妇俩戴上大红花,弹琴,唱琴歌,讲古琴的故事。那一晚,俞伯孙把杜甫的《春夜喜雨》、李清照的《渔家傲·记梦》谱上新曲送给黄明康,作为新婚礼物。
婚后,夫妇俩新得了一套60平方米的住房,搬家时,所有财产就是几把古琴、一个书柜、一张床。夫妇二人一起练琴、作曲、整理资料,俞伯孙还摸索独创了八弦琴。他要在有生之年,将这些都教给黄明康。
黄明康说:“当时我最惊讶的是发现他对古琴的痴迷程度,他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沐浴更衣,作曲,制定课程,备教案,他想在有生之年,把古琴艺术传承下去。把那些古谱译成简谱,耗时又耗力,许多技术已近失传,他常常在琴房工作到深夜。”
1998年4月,俞伯孙夫妇在成都城区附近郫县的红光镇,找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住所,过上了半隐居的生活。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很多朋友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一条清静的小街上、梧桐树掩映的一座简朴的房子,就是“伯孙琴馆”。练琴之余,俞伯孙每天会坚持洗冷水澡,坚持步行一小时,大冬天他还会跳进池塘里游泳。
1999年8月,让黄明康难以置信的是,她又一次怀孕了。1997年,第一次怀孕时,为了不影响练琴,她偷偷到医院做了手术,没有告诉俞伯孙。这一次,黄明康第一个告诉了俞伯孙,俞伯孙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一迭声地说:“天作之合,天意啊!”2000年6月28日,黄明康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夫妇俩商定,从2003年开始,教儿子读四书五经,教他学琴,教他学声乐以便能唱琴歌。俞一瑞五六岁时,就能随父母登台表演了。
■授徒随缘
俞伯孙是“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古琴的川派代表人物,他的古琴风格峻急奔放,铿锵跌宕,于豪放中藏细腻。很多重大活动,尤其与传统文化有关的,主办方都想方设法,请俞伯孙夫妇出席。
2007年8月18日下午,受国家图书馆之邀,俞伯孙夫妇参加了“云弦连天地,琴韵越古今——古琴与琴歌讲座及演奏会”。200人的报告厅挤了400多人。
2008年4月7日上午,北京大学2008“五四”文化节暨首届国学文化节开幕式上,俞伯孙夫妇一起表演了《孔子读易》和李白的《春日宴桃李园序》。奥运会期间,他们还在老舍茶馆举办了一场古琴讲座和演出。
他们心里都很明白,要传承古琴,必须多演出,多出唱片,多收弟子。但这些方面,他们似乎都“经营不善”,尤其在收弟子方面,一直没有实现量的突破。
传承问题确实让人焦虑,俞伯孙说:“最近几年,中国古琴界又有几个老先生相继走了,常州的一个,杭州的一个,北京的一个,都不在了。他们都有自己的绝活。成都有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他是达到了自由随意的境界了。这是我们弹古琴的人所追求的高境界,可对新入门的人来说,就不好理解,因此他的弟子非常少。我教过的弟子也不多,目前学得比较精的,不到十个人。”
慕名来学古琴的人不算少。俞伯孙认为古琴有三个特点:易学,难精,知音少。他对每一个学琴的人都非常珍惜,但一切随缘。
学生少不是因为学费贵。俞伯孙夫妇对金钱看得很轻,往往教上一个小时,收入才几十元。黄明康说:“主要是我们比较严格,要考试,要查人品。来的人,我们要听听他的音色,看看他的品性。有些不太合适的,我们就建议家长缓一缓,等心性明晰些了再来。弹琴是一种状态,有些人不太适应这种状态,那他们可以去学别的。有个学生跟我学《黄莺吟》,这是宋代的一首琴歌,她学了几次之后,人年轻了许多,说能感觉到琴声在心尖尖上拨动。我就对她说,这证明你的心静下来了,因为古琴是古人修身养性的常备品,需要的是心静。心气浮躁或杂念太多的人,无法领悟其妙理。”
关于古琴,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故事,广为流传。俞伯孙说,古琴的韵味是虚静高雅的,弹琴者必须将外在环境与平和闲适的内在心境合而为一,才能达到心物相合、人琴合一的艺术境界。“我的名字和俞伯牙有些相近,于是就有人在写文章时有意说我是俞伯牙的后人。从血缘上说,谁也不敢这么讲,但从精神上说,从人生追求上说,我愿意做俞伯牙的后人。”
■天人和谐
俞伯孙1922年生于成都,父亲俞梓丹是有名的国画家和教育家。童年时,邻居家聘请了著名川派琴师陈蕴儒担任琴师,古琴声传到家里,令俞伯孙深深着迷。14岁那年,人称“琴妖”的陈蕴儒收他为学生。
但俞伯孙无钱买琴,在暗恋古琴的岁月里,他先后学过戏剧、搞过川剧唱腔设计、弹扬琴、拉二胡等等。1949年他参军,有了生活津贴后,他才开始有了古琴。由于经常在部队里面练琴,以至于有人传说他是研究“甲骨文”的。“此后,我到全国各地,都去拜访当地的名师,向他们学习绝活;他们也都很开放,愿意与我切磋。”
俞伯孙还收集古琴,几十年来,他存折上从来没有超过万元。还是在“文革”时期,有一天,文物商店的工人找出一把布满灰尘的古琴,俞伯孙用毛巾蘸着水一擦,马上明白了它的价值。一摸身上无钱,只好叮咛工人给他留几天。回到家里,把手表卖了,自行车卖了,衣服也卖了,东拼西借,才买了下来。他又花几倍于买琴的钱来修理,使古琴恢复了光彩。如今,这张始造于唐宋时期的“铁客”,入选《中华古琴珍萃》,成为四川唯一入选的古琴。
俞伯孙夫妇还试图恢复“琴歌”,他们认为中国古代许多诗都是可以唱的,而如今已经完全“歌诗分离”。因此,俞伯孙几十年来一直在做的工作,就是给一些适合用古琴来伴奏的诗词谱曲。古琴配古诗,再辅以简单至极的清唱,所有中国人的心弦,都会被深深地拨动。
2007年,中国唱片总公司推出了两盘CD,一是俞伯孙的《蜀中琴韵》,一是黄明康的《中国琴歌》。不过《蜀中琴韵》只收了八首曲,《孔子读易》、《流水》、《醉渔唱晚》、《平沙落雁》、《长清》、《渔樵问答》、《梧叶舞秋风》、《梅花三弄》。为什么收得这么少?俞伯孙说:“人的一生能精透的东西不多,中国的古琴谱太多了,一个人能弹透的,大概也就那么几首,因此,我觉得八首已经不少了。我觉得中国的文化一向比较讲究你的境界,而不在乎你拥有了多少材料和物质,不在乎你弹奏的数量和产量。”
其实中国的乐器都有这么一种特点,它是简单的,却又无比的玄妙;它是独立的,却等待使用者的“合作”,极度考验着使用者的胸怀和悟性;它是清冷的,内中却可演绎出无数的繁华。中国所有的艺术都在呼唤人性的回归,都在鼓励人与自然和谐来往。
2004年中秋,俞伯孙接到电话,金庸夫妇要来成都,想听老先生弹古琴。俞伯孙拂开“铁客”上的金丝绒布,桐面梓底,蛇腹断纹,尽显古朴高贵。他弹了一曲苏轼的《念奴娇·中秋》:“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曲罢,金庸给了一句评语:“聆雅乐,不辨川菜佳味三月矣!”
黄明康让儿子报名成为环保组织“北京地球村”的环境志愿者。“孩子们现在离自然越来越远。一个人要是与自然隔离了,你想心灵美好起来,似乎比较难;你想在琴里表现出美好情感,似乎离不开自然界的资助。”
在四川地震灾后重建时,“北京地球村”参与了彭州市大坪村的“乐和家园”建设,目标是让农民快乐地在农村居住,做农村的主人,延续农村文化,保护村庄的自然山水。中秋那一天,大坪村全体村民联欢,黄明康现场弹奏了《关山月》。她说过一句很有代表性的话:“中国山不像山,水不像水,是因为人不像人。因此,中国要想保护环境,必须改变人的心灵。”
确实,心灵的贫困,是当前很大的一个问题。而俞伯孙认为,中国古典艺术、中国传统文化、中国历史悠久的人与自然和谐的态度,是每个心灵贫困者最好的营养品。
每次演出,俞伯孙及弟子都要熏香、沐浴,郑重其事地穿上汉装、唐装。“弹琴就必熏香。”俞伯孙说,弹琴须得在清洁之地才不至破了氛围,点一炉香,于氤氲之气中,借琴诉心,以心抚琴,才算爱琴、懂琴、护琴、与琴一体,美好的心灵才可能化为琴声飘荡于虚空之中。
可以说,无论是弹琴,还是处世,俞伯孙一家阐释着“有美好心灵才有美好自然”这一千古相承的真理。
■供图/冯永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