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河棹歌：运河上的世俗风情

　　东河，南宋《淳祐临安志》称菜市河，明代(成化年间)《杭州府志》称东运河，清以后称东河、上河，位于今杭州市偏东部，属上城区。隋唐开凿京杭大运河，杭州府南自新门外、北沿城景隆观、后至章家桥属东河段;元末张士诚有所改作，自艮山门至清泰门以东，较旧时拓开三里，故自断河头至艮山水门，长约八里。东河古时便是杭州府的交通要道，南宋粮运由此入城，故自宋以来，沿河两岸居民兴盛、商贸络绎，有繁华如织的市场，有碧瓦红檐的庭院，也有含蓄幽静的寺庙，常令多少商贾香客、骚人逸士流连而忘返，或呦呵，或赞佛，或唱酬，歌曲和管弦之乐不绝，美乐融融如天上人间。

　　流水、人家、渔灯，杭州是一处棹歌响答答的地方;水乡里的吴歈越吟，江南和江北的民谣在此交合融洽。清朝棹歌尤盛，姚思勤撰有《东河棹歌》一册，共60余首，有道光十六年(1836)刊本，十八年嘉惠堂丁氏曾重刊。姚思勤，字春漪，清仁和(杭州)人，生卒年及生平事迹不详，大概活动于乾隆、嘉庆之世，因居东河之侧，熟稔艑郎之橹、浣女之砧，常闻水调歌头、吟咏对唱;于是见作坊巷道之改移，亭院楼阁之变易，日夕相对，有所感触，乃发而为诗，述世俗之风情，人间之悲欢，或非大雅所美尚，然真情流露、笑语荡漾，不愧风人之旨趣。因而，虽逝者如斯三百岁遥矣，今日展卷朗咏，犹觉如画风景，仿佛跃然入眼，运河上的风土人情，依旧醉人心思。

　　棹歌里的古桥和人家，如曰：“此中小占西湖胜，映月垂虹十二桥。”东河接近城角的地方，平远虚旷，能望见西湖的峰峦，风景绝妙;河上有桥倒映如虹如月，凡十二：曰平安一、平安二、平安三，俗称豆腐一、二、三桥，又名斗富，是谐音假借，今人则习称斗富;曰安乐、曰章家、曰淳祐，以上地属钱塘;曰万安、曰菜市、曰太平、曰新桥、曰宝善、曰坝子，以上地属仁和。只看桥的名称，“安”字有五，占了十二数的近一半之多，而太平、宝善也是求安的意思，可见桥上人家对于安乐祥和之生活的殷殷向往和恳切期盼。不愿背井离乡，去追逐那虚幻的荣华，故曰：“侬情长如江上水，愿郎弗住断河头。”因为断河头最是无情，商业上的迎来送往无休无止，朝夕夜深总也忙个不停，不如归去来兮，和父母妻儿分享居家的温馨。“波痕啮岸荡成团，停泊圈蓬侬也欢。”“泛宅浮家侬也欢，问郎何事双眉攒。”富裕显贵乃如烟云，女儿家的愿望仅仅是，持守一个完整快乐的家庭，即便只有扁舟一叶，浮游无根，那也远胜重利而轻别离的商人，虚留着年岁独守空船，竟不知是江水凉，抑或心底更冰寒。(“谁弄水声歌调头，琵琶弹梦到江浔。”)古语云：桥上人家，其实桥就是家的象征和化身;八里长的东河筑了十二座桥，它的涵义难道不是在时时刻刻地劝说离家航行的人：平安地出去，但别走远了;平安地归来，要快一些，再快一些。

　　棹歌里的庭院和幻灭，如曰：“杭城风韵在楼居，况有轩窗枕碧渠。”楼阁庭院是杭州人文气韵的灵动显现，那些水木清华、轩窗碧溪，典雅中透露着和睦与宁谧的氛围，便要离去，也迟迟徘徊不欲即行，一如厉鹗诗云：“杭人不合异乡游”(《题郭云山日记真迹绝句》)，此间美景无限，怡然安乐，生于斯者不思远方。然而，楼宇黍离，人事蹉跎，“道院仙宫常补葺，金刚灵顺迹犹存。版儿巷口河桥路，苍莽难寻安乐园。”此在的存在不是永恒，一切事物都逃离不了要在时光隧道中褪色、消逝的必然运数，尽管筑了堂皇的道院、静穆的仙宫，尽管可以用补葺的工夫来延长时限;然而，过客始终是暂时性的，百年以后，痕迹犹存，三百年而下，则已杳然无踪，苍莽难寻了。故曰：“主人屡易姓长留，水木清华槛外收。”名是虚的，不过停留稍久;人是实的，却瞬息移易;人们何须以实竞虚，穷耗一颗真实的心灵，去争逐那空无的虚名呢，终不如珍惜眼前门槛之外的美好风光，赏心乐事只在自家水木清华的庭院，而非那缥缈的仙道之所。“可惜仙源迷咫尺，瀛洲水浅阴蓬莱。”即便仙源近在咫尺，也让人迷茫无觅，仿若天涯，所以说瀛洲水浅不能到，蓬莱阴晦望不见，人生就在今世，活在当下，珍重“此时此刻”，握在手中的现实才是真性情的而非幻灭的。

　　棹歌里的风土和风情，如曰：“六月银鲻一尺长，算盘珠美唤侬尝。侬家惯结临波网，生长东河是水乡。”《仁和县志》说，东河人在仲春时节捕捉一寸大的鲻鱼，放在池塘里养到秋天就有一尺许，其鲜美是河鱼之最。当然还有“蓄水种鱼如种田，鱼梁鱼虾互钩连。城河开后鱼论斗，甘露亭前泊几船”。东河坝子桥有鲜鱼行，五月开城河之期，渔民逐队提着菜篮子，清晨在甘露亭开市买卖，品种繁多，人流兴旺，热闹非凡。可见，水产是水乡风土对东河人的特殊恩赐。鱼虾之外，有“梗长叶阔东门菜”，有“笋蔬瓜果贩沙田”，各式各样的水果菜蔬，物产不可谓不丰厚了。并且，“年来杼轴更翻新，罗绮搴香满屋春”。东城机杼之声，比户相闻，小作坊手工业颇繁盛，因水乡人民勤劳乐业，故生活也挺殷实的。

　　物质上满足了，便有了文娱风情的追求。“竞渡飞来指顾间，榴花照水妒红颜。东河亦有销金处，多少游船落半山。”而竞渡船上还设有雀竿、秋千等游戏，好不热闹。《仁和县志》说：“近日半山龙舟争盛，……游人杂遝，不减湖中。”《钱塘县志》说：“市河龙舟出艮山门，至半山而还，士女倾城出观。……龙舟多至数十，饰以彩旗、锦伞，映波耀日。”东河龙舟赛由来久矣，由此想见当年盛况，犹令人神思心往。只可惜，今日惟有文字存其印迹，实景已不复返矣。“藕丝衫袖曲阑凭，笑语时时隔水应。万朵齐开红菡萏，地灯点罢放荷灯。” 《仁和县志》载，七月十五日是白帝降临和地官稽查户籍之时，民间信众都到吴山炷香各大寺院，参加盂兰盆会，延请僧侣施舍赐食;夜晚，大家在东河中放荷花灯，取意“照冥”，即为白帝、地官照亮回去的路。

　　歌云：“八里清波贯绮闉，人家水榭簇鱼鳞。题诗欲改坡翁句，灯火城河夜夜春。”东河的涟漪清净，河上人间是那么绮丽，一家院落挨着一家庭宇，水榭亭台如鱼鳞般繁锦;城河上的灯火呀，夜夜通宵彻明，好像春天里的气息，时时散发出勃勃的生机。八公里的东河尚如此，那一千八百里的京杭大运河，她的精神气象、她的万种风情、她的青春活力，又当是何等厚重深邃，悠悠千载流水，究竟激扬了几多诗词，谁又能清楚透析呢?也许，这就是神秘的“谜”——一个令人恒久地魂萦梦绕的痴迷。

　　(作者系武汉大学哲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