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璟如“大陆三周设计一台戏,把我吓坏了”
对林璟如来说,《春江花月夜》的意义不仅是一部戏 更重要的是引进了新的思想和观念。
林璟如
璟如是鹤女。
那是个日本民间故事:樵夫救了小鹤,小鹤长大后登门委身贫穷的樵夫报恩。家里没钱,鹤女挑灯织出惊人的锦绣支持家用。樵夫好奇,破戒推开织房的门,只见一只母鹤啄下自身的羽毛,一根根掺入织布机里……
我觉得璟如巧思细工的服装,含着血泪与执念,凄美壮烈,有如鹤女的故事。
—— 林怀民 《鹤女璟如》
林璟如是台湾剧场界的传奇人物,也是剧场服装设计界的翘楚。在和林怀民的云门舞集合作的25年间,《水月》、《行草》、《红楼梦》……几乎云门所有代表作的服装设计都出自她之手。而如今在台湾有些影响力的艺术家和剧团,她也都合作过,比如吴兴国当代传奇剧场的《欲望城国》、明华园的歌仔戏《燕云十六州》等等。说起这大大小小接近300出的作品,林璟如却莞尔一笑自嘲说,“真的只是因为在这一行时间太长了”。
1973年,林怀民在台湾创办了华人世界第一个现代舞团云门舞集,彼时的台湾剧场业还在草创期,甚至没有服装设计这一行。林璟如和云门的合作开始于1980年,在近30多年的时间里,林璟如见证着云门的一出出作品,自然也历经了台湾舞台剧服装设计业的从无到有。而现在的林璟如几乎已从江湖隐退,除了每年去欧洲或美国做一两部作品,只是间或帮衬一些台湾小剧团。这些年,大陆各个剧团也邀约不断,林璟如却始终保持着近乎“顽固”的谨慎。
这一次,即将在上海大剧院上演的昆剧《春江花月夜》又找到了她。在收到了张军的邀约一年后,林璟如终于应允。她说,虽然整个导演和设计班底都是在台湾十分相熟的老搭档,但在这半年多时间里,她还是反复思考了“要不要做”和“能不能做”。而最终答应是因为她找到了做这件事的意义。
传统的戏曲服装在现代舞台上太不相配
林璟如说,之所以接手这部戏,让它成为自己在大陆的第一部作品,是有两件事打动了她。
林璟如喜欢旅行,去看各个地方的文化,而苏州就成了她的心头爱。她说自己去过很多次这个江南小城。“这是个烟雾飘渺水气弥漫的地方,和昆曲的很多东西是相似的,也给我很多的灵感。张军来找我做《春江花月夜》的时候,我就问他,你能给我多少空间?张军说,我可以接受各种舞台上的可能性,只要把水袖和厚底给我保留就行。”
除此之外,她也希望通过这部戏给大陆带来更多的观念和不一样的思想,“到了我这个年纪,如果再去接手一部作品,除了在舞台创作上找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还会思考它的意义。张军希望我通过这部戏,在大陆这边带出一个团队,引进一些新的思想和观念。这是让我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比做一部戏来得更有意义。”
林璟如在台湾有自己的服装工作室,她近30年的设计制作,几乎从未离开过这个工作室。但这一次,她却破了例,在苏州的一个戏曲服装工作室做制作。这个工作室经验丰富,和张军有过很多年的合作,也为上海和全国的很多名家名团做戏曲服装,但在和林璟如最初合作的日子里,双方都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林璟如对于布料、绣法的要求和选择十分挑剔,也十分有别于传统戏曲服装。在她的设计想法里,这一次的服装外面都会有一层半透明的纱,主要是用于掩盖传统服装的艳丽感,这种尝试之前已经有很多人用过,但林璟如这一次却要求把苏州的刺绣直接绣到纱上。而为了呈现出别样的效果,林璟如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反复斟酌、试验,采用了一种全新的绣法,和传统的花形、功法完全不同。
苏州的工作室常年做传统的戏曲服装,对林璟如的要求多少有些不解。光一个绣法的样片,就重做了三次。最后,林璟如干脆搬了张凳子坐在了工作室里,自己画图、自己配线,然后手把手教这些熟练绣娘自己的绣法,40多条线的来回穿插走了完全不同于传统的路线,为的是解决服装透光度的问题。
女主角辛夷的那件服装,试颜色的过程不讲,光分色,林璟如就分了六个粉色出来。“虽然只是些微小的差别,但在灯光底下它反映出来的语言是不一样的。我希望它更能够像江南水乡的那种云淡风轻、烟雾缭绕的梦幻感。”
在林璟如看来,传统戏曲的演法是一桌二椅大白光,但按照现在的舞台技术水平,如果再把传统的戏曲服装放到当下的舞台灯光下,所有的感觉都是不对的,“我们需要和整体舞台视觉都相配的服装,这也是在当下,戏曲服装设计的意义所在。”
为染色几天几夜不睡觉以致中毒
林怀民曾经给林璟如的自传写过一篇名叫《鹤女璟如》的序。在文章里,林怀民这样形容:“削瘦高挑的璟如长年形销骨立,像一只生病的鹤。璟如是鹤女。……璟如巧思细工的服装,含着血泪与执念,凄美壮烈,有如鹤女的故事。这个比喻也许夸张了点。但是,在台湾这个不专业的环境,你想做到专业的精致,不是当耕牛,就得当鹤女。”
虽说这序有些壮烈,但林璟如的艺术之路的确颇有传奇。
从小喜欢画画的林璟如并没有正经学过服装设计,只是打小就喜欢买布料做衣服。1978年,还在学商科的林璟如半路出家,开始为一个芭蕾舞剧做服装设计,并开起了台湾第一家剧场服装设计公司“绮亦丽”。从那时候起,林璟如才跟着裁缝师傅,从头学起打版裁衣。
1980年,经云门舞集的舞者介绍,林璟如结识了林怀民,从此开始了长达25年的合作。回忆这25年,林璟如笑说有些疯狂,因为在别人看来,能和林怀民合作这么久,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他的直接、善变,还有各种高要求,有时候确实会让人很难合作。但我就是有过人的耐力和毅力。如果一个事情做不到位,我可以10天不吃不睡。”
1982年,为了云门的舞剧《涅槃》里的“蓝色金葱”,林璟如连着七八天站在200多度的染锅旁盯着染布,其中有两天三夜没有睡觉,结果强酸进到呼吸道,导致整个呼吸道都受到了腐蚀,中毒昏迷的林璟如在床上躺了多日,床单上被汗浸得透着蓝蓝绿绿的颜色,上厕所排出的尿都是绿色的。第二年,她又经历了《红楼梦》的染色,从此林璟如练就了可以染出各种颜色布料的功夫。但因为长期接触大量含铅的染料,林璟如的肝功能和神经都出了问题,血中含铅是正常人的8倍,人瘦到了36公斤,并且咳血不止。 林怀民的评语也验证了林璟如的“疯狂”。在他眼里,这位苦鹤一般的女子和他有着很多的相似。“我们面对莫名的渴望,一头栽下去。……我们都觉得自己不够好。要用功!要用功!因为个性不同,我念着念着,觉得这回尽了力,下次再说,明天再说吧,翻个身睡觉了。璟如却不肯睡。”
林怀民甚至对林璟如有很多不明白,“做《行草》的服装,设计师‘必须’练毛笔字!是不是小题大做了?但璟如觉得非练不可。于是,她开始苦练。……《红楼梦》的服装因为璟如不满意,每次推出都改善一回,做了三个版本才罢休。‘罢休’也是因为这个舞停演了。否则璟如还是会觉得不行,还会改。……为了弄清楚芭蕾舞裙怎么做,她非得从国外买来舞裙,拆解再拆解。”
在林璟如的艺术生涯蒸蒸日上的同时,因为为舞团设计紧身服,她在台湾自创了紧身韵律服的品牌,在商业上极为成功,甚至远销东南亚。与此同时,还为各大秀场表演设计服装,生意同样红火。但一场意外大火,把她所有的画稿和布料付之一炬。加之各种分身乏术和精力不济,痛定思痛的林璟如最后决定放弃所有挣钱的买卖,专注于不挣钱的剧场艺术。
1992年,44岁的林璟如拿到了赴美国纽约大学游学一年的奖学金,随后在纽约市立歌剧院工作,用7天时间完成了40件服装的染色和裁制,把老外看得目瞪口呆。
就在这一年,林怀民创作了《九歌》,林璟如为这部作品酝酿了整整十年,却因为自己出国深造而遗憾错失。一年后,因为心系艺术土壤贫瘠的台湾剧场,林璟如还是放弃了美国剧团的邀约回到了台北,继续和林怀民的合作。经历了最初十年的合作,林璟如已经从实施林怀民的想法变为了互相讨论,而到了《行草》的时候,则完全化作了一种意会。
“我们俩合作快30年,我从来没有给他画过一张图,都是直接给他看成品,我们之间的默契就是这样的。”林璟如说,在她的工作方法里,看排练始终是最重要的一条,“服装设计必须成为这部作品的一部分,这不是一个独立的创作。”
用最古老的师徒制培养新人
在林怀民对林璟如的评价里,除了鹤女,还有一个词就是“侠女”。小团体没钱,林璟如就送服装;票房失利制作亏本,她就免设计费,有时连布料和制作费也自我消化自己解决;她左手拿到60万元奖金,右手便捐给台湾技术剧场协会。“1986年,吴兴国、林秀伟白手起家筹制《欲望城国》,璟如豪气相挺,赞助全部服装!2008年云门排练场大火,烧掉马上出国要用的《水月》服装,璟如二话不说,立刻赶工重做,抵死不收钱。”
如今,半隐退的林璟如在台湾依然做着“侠女”。15年来,她始终做着3个小剧团的艺术顾问,包括一个舞团一个剧团,还有一个偶剧团,为他们出谋划策,参与创作和制作服装,“每年我只要在国外接一两单活,就足够养活我的工作室和这几个小剧团,希望这些年轻人能够有更好的生存环境。” 而对于自己的服装工作室,林璟如坚持用最传统的“师徒制”。她的工作室里,所有的学生几乎都是半路出家,有学舞蹈的,有学美术的,但就是没有学服装设计的。“他们很多人来的时候,连针线都不会拿,也都是从打版开始学起。”
林璟如说,自己对这些“入室弟子”的基础没有要求,只对人品有很高要求,“技术很容易学,但对剧场的热情却不是人人都有。最重要的是能够沉下心来,一针一线地完成这件事情。”
实际上,林璟如不收学费,跟着她学设计是完全免费的,还提供吃住,并且跟学生的父母都保持着相熟的往来。学成四五年之后,林璟如就踢他们出去做独立设计。在这个近似于乌托邦的世界里,林璟如只是希望能够为台湾剧场业培养更多的年轻人。
《春江花月夜》将是她在大陆的第一部作品,但对于常年来往于大陆和台湾,熟悉大陆情况的林璟如而言,她对这里的艺术生态依然感到忧心。最近,她做了几个讲座,题目叫做“两岸的能与不能”。在讲座里,她谈起两岸截然不同的艺术创作环境和状况:“台湾剧场界有很多年轻有才华的设计人才,他们是从事剧场工作,还能保持着一个不为钱为理想的心态,这让我很欣慰。但他们的收入并没有像这边的同行这么多。在我们台湾,一个小剧场的作品设计至少要花两到三个月,大戏至少需要半年以上。我听说这里的设计都是3周出来一个戏,真的把我吓坏了。艺术需要沉淀,大陆的经济发展太快了,但是艺术,还是需要慢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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