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学家克里斯托弗·斯默:如果音乐不是一种叙事,我不知道还能听到什么
音乐的真正存在形态是作乐,是一种高度社会化的行为。
新西兰音乐学家克里斯托弗·斯默在其经典著作《作乐:音乐表演与聆听的社会意义》一书中指出:当人们以表演者、听众或其他身份参与音乐表演时,之所以感到赏心悦目,是因为这场活动的内在关系(包括和声、结构等形式要素和音乐家内部及音乐家与听众等关系)与我们心中的外部关系达成了某种默契。
摘录部分讲述了音乐与戏剧的关系,引导我们从音乐人类学的角度,重新思考、观察音乐表演活动和聆听行为。
小说和交响乐,都属于戏剧性叙事体裁
小说和交响乐的黄金时代大致是同步的,都介于18世纪下半叶和19世纪之间。二者最主要的共同点是,都属于戏剧性叙事体裁,其中描述了人们社会关系的种种变化。在小说中,各种错综的关系,是作家通过人物之间的互动来建立和展开的,而在交响乐中,这些关系是作曲家通过声音、节奏和旋律(简称为“音乐律动”)等音乐材料的互动来完成的。这意味着,交响乐是在表演过程中由艺术家和听众共同体验的,它不是作为一种形式或结构来展示给受众,而是作为一种在时间中延伸的有意义的事件发展,以及作为一种对立和解决的戏剧过程来表演的。促成这种戏剧表现手法的主要因素,是人们所熟知的音乐律动规则。这些规则起初是在歌剧舞台上衍化而来。
早期的交响乐,不过是一些松散串联起来的乐章,乐章之间只有一些随意的衔接关系,无论是作曲者,还是表演者或听众,都没有太把它当回事。直到J.S.巴赫的儿子C.P.E.巴赫,随后是约瑟夫·海顿及其年轻的同侪莫扎特,才逐渐在这种器乐性的叙述形式中加入全新的、复杂紧凑的内容,使原来四乐章的随意组合,转变为连贯的表演形式,同时也把乐思变化和展开的进程,凝练为严谨的、能够反复售卖并反复演奏和聆听的对象(现在看来,海顿的许多交响乐,起初都是剧院的应景之作。这一现象不仅揭示了交响乐所必备的戏剧性内涵,也说明当时的交响乐和其他体裁之间,其边界是模糊的,具有相互渗透和影响的特点)。
作为海顿曾经的学生,贝多芬把交响乐带到了一个至今无人逾越的戏剧性紧张的高度上,他大大拓宽了戏剧表现的规模和范围,其精湛的手法为之后两百年的交响乐创作定下了基调。正是在贝多芬的交响乐作品中,出现了一种纵贯四个乐章的清晰的叙事进程。从此以后,这种叙述方式,成为作曲家的范本(尽管有的成功了,有的不太成功)。
秩序三句式:建立;受到干扰;重建
过去三百多年来,在西方所有叙事性的文艺作品背后,无论是小说、戏剧、电影还是交响乐,都隐含着一种主导叙事或元叙事模型,它们不仅塑造了情节,揭示着事件的本质,而且控制了讲故事的方式。这种模型可以简单地概括为以下三个句式:
秩序建立。
秩序受到干扰。
秩序重建。
最初的秩序,规模可能比较短小,就和那些传统意义上的罗曼史那样,只表现一对情侣的故事(男孩邂逅女孩,男孩失去女孩,男孩重新得到女孩);或者两姐妹的故事,如简·奥斯汀的小说《理智与情感》里的情节。当然,故事里的秩序也可能是宏大的,比如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俄罗斯民族的命运,或者是齐诺瓦·阿切比的《崩溃》中的部落社会,或者是尤金·奥尼尔的《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等。
此外,这种秩序可能是一种常规的社会秩序,也可能是非常规的,就像约翰·斯坦因贝克的《罐头工厂》里的流浪汉群体;或者甚至根本无法视为一种秩序的,如塞缪尔·德兰尼的《代尔格林》中诡异的废都那样。总之,无论是哪一种叙述方式,其最初的秩序都是作为人物间的一整套社会关系而建立起来的,比如他们之间的密切关系、敌对关系,或者是紧张关系,等等。
既然完美无缺的秩序,无法通过紧张的因素来推动叙事的发展,因此,最初的秩序通常呈现为表面上的稳定,只需要某些干扰因素来推进情节的发展。
这些干扰因素可能来自秩序内部的紧张关系,也可能来自外界;它们可能会以新的角色或者外部条件的某些变化来显现,也可能会表现为自然或人为的大灾难,正如许多灾异小说和电影中的情节。这些情节的铺陈,可能只是潺潺的流水,为叙事情节的向前发展提供足够的推力,或者是一场巨大的毁灭性的混乱,也可能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事件。不管怎么说,叙事情节中的干扰因素,会通过一系列紧张度持续增加的小高潮来发挥作用,并在作者的精心布局下保持读者或观众的兴趣,进而将情节推向高潮和全盘对抗,最后,原有秩序得以重建。
但是,重建后的秩序并非原有秩序的完全再现。其必然在某些方面做出变化,否则,叙事过程将会变得毫无意义。总的来说,叙事中的秩序重建,是通过以下四种方式来实现的:其一,主角战胜、融汇或消除了对立因素(斗争的过程促使原初秩序发生了改变);其二,主角向对立一方做出了妥协和让步;其三,主角与对立方达成和解;其四,主角被击败,对立方在最后的秩序中占据上风。
其中,第四种方式是第一种方式的反转,对立双方一旦有一方取胜,另一方必然失败。根据这种叙事模式来理解,生命就是一场零和游戏。这样安排的关键处在于,读者、观众或听众心目中期待哪一方成为赢家。
故事以某一秩序开始,又以另一秩序结束。这样的叙事进程必然是简洁明了地开始,干脆利落地结束,其最终的秩序是封闭的、完整的,就人物及其关系而言,没有什么需要继续展开陈述的了。人们所期待的结局,是情节开头所蕴含的各种可能性的升华。同时,人们也希望在故事叙述过程中,人物间可以随着个性的不同而彼此互动。正如作者所设想的那样,各个人物在开始出场之际得到简单交代后,会按其自身的逻辑来展开。人物、事件越是与主旨相关,故事就越会被认为是得到了合理的建构。各个角色和事件越是能得到有效且逻辑的运用,那么读者和观众对叙事过程也就越发满意。
从听众那里唤起最大限度的热烈回应
显而易见,人们不会由于钦佩一部小说在形式上的完美无瑕才去阅读它,也不希望小说家是为了迎合读者在形式上的快感而去创作小说。同理,没有哪位明智的音乐家会挖空心思地让他的作品去满足那种事后诸葛亮式的“形式完美”,相反,他们倒是更乐意想方设法让他的戏剧性构思在音乐中得到更有效的呈现,并且从听众那里唤起最大限度的热烈回应。因此,我在此处所说的“形式完美”,恰恰就是戏剧性效果的产物,而不是其缘由。
通过分析乐谱而总结出来的所谓奏鸣曲式的概念和术语,尽管在一定的范围内是有用的,但它们同时也误导音乐家把所有同时存在的形式特征和一系列时间脉络上的事件,笼统地看作一种稳定的结构。问题是,结构本身是一个静态的概念,它意味着某种永恒不变的,或者至少是在音乐作品中超越了表演的瞬间性,并且丝毫不出现显著变化的某种持续性的存在形式。这样的认识,很容易让人们把音乐表演看作一种游离于作品本质内涵与意义之外的行为,甚至是与作品毫不相干的独立行为。
如果我们对音乐作品的兴趣完全来自对其结构的认知(许多学者都振振有词地持有这一看法),那么显而易见,人们只有在表演结束之际才能通过作品全貌认识其结构;同时,作品的内涵也只有在表演结束之后,才能被人完全领会。这样的说法不仅是荒谬的,而且与我们长期以来对音乐表演的实际认识迥然有别。这不禁让我们想起了莫扎特,当巴黎的观众在其交响乐演出期间(而不是之后)闹哄哄地表现出极大兴趣时,作曲家立刻感到欣喜异常。有好几次,我在听音乐会时都希望自己可以像当时的巴黎观众那样随心所欲。倘若听音乐的乐趣不能及时地表达出来(莫扎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在音乐一开始就抓住听众的注意力),那么听音乐会的行为也就兴味索然了。
现实生活中,人们听到的声音往往是复合性的,它们既有同时发响的,也有先后进行的。当人们听到这些声音后,我们会将它们置于各种关系中理解,以此创造出它们的意义。叙述中的戏剧性一做后果表而有提的故此消现上紧的析些于力性性现大道难支的的传悉早在示乐始过信(种围专一状兴美我,可以直接从声音间的关系推断出来。要想进步认知作品的结构,人们需要在抽象层面上出努力。在我看来,这对那些希望理解乐谱背深意的人而言,是一种明智的做法。但是,如认知作品的结构需要音乐活动的参与者忽略演的展开过程,那么,这对于理解作品的意义言,无疑会构成障碍。这个问题至关重要。没表演活动,就没有音乐,乐谱只是音乐的粗略示而已。
音乐的叙事进程,才是交响乐所要传达的真正意义
在梦里,关系的展开过程比这些关系所代表人物的实际身份更重要。梦境中的人物可能亡或复活,也可能会改变其形状、大小、外貌,彼交融重叠,上下或内外颠倒,可能出现,也可能失……一切都不是按照我们的认知逻辑来展的。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交响乐的主导主题。但是,交响乐中含有梦境里不会出现的某些张关系,这种关系来源于作曲家对这些变形正常样式的直觉与听众要求他按照认知和分逻辑进行创作这二者之间的对立。现有的一音乐术语,如倒影、逆行、减值、增值,常常用梦境变形的过程,这一情形将当事人的注意转向一种持续的、为了驯化梦境叙事之非理逻辑而展开的斗争中,进而将之带到人类理的理想国。(不过,即便是运用整体序列技术实理性控制的现代音乐的巅峰人物,如序列音乐师、法国现代作曲家皮埃尔·布列兹,也曾经写:“令人深感绝望的是,人们试图通过一种艰、持续、谨慎的努力来支配其音乐材料,而这种配的可能性总是稍纵即逝。”因此,驾驭非理性音乐主题,较之叙事本身,是交响乐基本技术更深层内涵。)
我相信,音乐的叙事进程,才是交响乐所要达的真正意义。今天,当我听到一首之前不熟的交响曲时,我发现在我熟悉该作品之前,年听觉经验里的戏剧性印象,会强烈地浮现耳边。在逐渐理解了作品的曲式要素——呈部、展开部、再现部等之后,我突然发现,音里的某些戏剧性力量似乎消失不见了。我开有意识地留意音乐的反复段落,而不是叙事程。
我想要表达的是,多年来的音乐经验让我确,那些在聆听交响乐方面看起来十分“幼稚”指没有经过专门训练)的听众,把交响乐当作一戏剧性过程来欣赏,这并没有错,无论他们周的“行家”告诉他们多少有关奏鸣曲式或其他业术语的知识。因此我认为,如果交响乐不是种叙事过程,如果它没有揭示人类关系的发展况,那么我无法想象人们对交响乐还会有什么趣。就我个人而言,我从来没有为了“形式完”而去听交响乐,要是那样的话,我实在不知道能听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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