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乐与世界》对话琵琶演奏家吴蛮:音乐住在每个人的身体里
她是第一个登上美国卡内基音乐厅的中国音乐家。她和著名大提琴演奏家马友友一起,在美国白宫开创了琵琶与大提琴同台演奏的音乐盛况。她曾获《美国音乐》“全美年度演奏家”,是该奖项有史以来第一次颁给非西方器乐演奏家。
吴蛮,世界公认的最优秀的琵琶演奏家之一。在过去30年里,她改变了世界对琵琶的印象,赋予琵琶在传统与现代音乐中新的定义。《美国音乐》评价,“多亏有她,琵琶再也不是神秘的异国之物,人们也不再对它一无所知”。
和琵琶演奏家吴蛮在杭州见面那天,她刚刚结束了从美国回到中国之后的隔离生活。我们约她在西湖边上走走,这里是她音乐生涯的起点。
吴蛮:我记忆里全是柳树、桃树、水,在美国那会儿做的梦基本都是西湖的梦。我在北京也待了不少年了,但杭州魂永远散不了,它就在我身体里。
吴蛮生于1964年,9岁开始学琴,13岁被选拔进入中央音乐学院附中学习,在北京体育馆汇报表演《彝族舞曲》,全国电视台实况转播,在那个一栋居民楼里只有一台电视机的年代,她成了“来自西子湖畔的吴蛮,一个会弹琵琶的天才少女”。
吴蛮:刚开始练琵琶的时候简直就是恨,因为练习的过程太痛苦了。
从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一直到研究生,吴蛮得过很多第一,第一位琵琶硕士、全国第一次中国乐器比赛琵琶第一名…毕业后,吴蛮顺利留校任教,但不到一年,她就申请了去美国深造的机会,带着七件中国民族乐器和简单行李,“冒险”远行。
田川:您一个女孩子单枪匹马带着七件乐器就跑去了美国,当时哪来的那么大勇气?
吴蛮:胆子是挺大的,可能那会儿年轻,现在再让我这样做我可能会思考很久,那时候一头就扎下去了,就觉得可以去试试。他们学习西方古典乐器,因为他们本身就有那样的环境和文化,但琵琶完全没有这样的道路,要我自己去开辟,确实非常难。
你的乐器别人不熟悉,你的文化别人不熟悉,你的水平人家更不知道,那凭什么要出钱请你演出?凭什么花钱来看你的琵琶独奏会?还请你第二次、第三次……更难的是还要把你放在主要的艺术家名单里。很多人开玩笑说我就是一个创业者,“创业”这个词好像总用在生意上,其实艺术也是一种创业,文化也是一种创业。我用琵琶,在西方社会给自己找了份工作。
上世纪九十年代,吴蛮在美国的“创业”经历并不一帆风顺,在一个几乎不知琵琶是何物的国度,会有人对这件陌生的乐器感兴趣吗?没有了在中国时的“明星”光环,生活安顿都成问题,有同学甚至劝她改学电脑!但吴蛮没有忘记琵琶。只要有场地邀请她弹琵琶,她都抓住机会,去教堂、老人中心、中小学校演出,不论有无酬劳,她都认真地把自己的音乐介绍给听众。
吴蛮:当时觉得可以用这种方法去了解那个社会,大家的反应其实很有意思,会来问你很多问题,比如琵琶的历史有多久?为什么它是四根弦?为什么要戴假指甲?刚才弹的声音像吉他……通过别人的问题可以让自己学习,你要去思考,这些问题我也需要知道,要去了解。
有时会有不同国家的音乐家过来说“你刚才弹的乐器很有意思,我们可不可合作?”有吹萨克斯风的,拉手风琴的,玩爵士的,玩打击乐的……试试看的同时就到了第二步,了解别人,了解他的音乐和他背后的传统。
吴蛮:Henry Threadgill是我合作的第一个爵士音乐家,他是芝加哥人。芝加哥的爵士乐和新奥尔良爵士乐完全是两种风格,新奥尔良爵士乐是大乐队,都是铜管,很像中国北方的白事,人走了之后要办仪式,马路上一边走一边吹,就是这种。芝加哥爵士乐完全是革新派,很现代,他们会在爵士乐团里加入新元素,也就是我们讲的跨界。所以Henry Threadgill才会想到我,我们一起来玩。也是这样我才能了解爵士乐,我在中国哪会知道什么是爵士乐,其实我也在学。
第一次合作,印象最深的事情是我要乐谱,人家说没有谱子,我说没谱怎么玩?他说你就坐着听呗,这句话敲了我一下,我说对呀,应该听。我们学习的过程都是看谱子,但老一辈的人其实都是靠听的,原来爵士乐也是这样的。他就让我即兴,我说即兴这个词听说过但没玩过,不懂。我就坐在那边听了好几遍,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参与进去。他们每个人都在那独奏,然后轮到我了,我说我不会独奏,就弹了一部分《十面埋伏》,人家就说很酷,很不一样,当然人家是客气,因为从理论上来说,这不是爵士乐,但起码你胆大了。
把琵琶介绍给西方听众,让琵琶有更多人欣赏,传达到更多国家,说更多的语言,吴蛮做到了。她和现代音乐的先锋克罗诺斯弦乐四重奏乐团合作,和大提琴家马友友一起开启连接东西方音乐文化的丝绸之路计划,委约和首演了上百首琵琶新作品。《波士顿环球报》评价她是少数改变了乐器演奏历史的音乐家之一。
吴蛮:走到琵琶背后去看得更远,很多事情做起来就会合理化。从琵琶的历史来看,它是唐朝时从丝绸之路进来的外来乐器,融进中国后,这件乐器就留下了,在这个土地扎根开花,变成了我们现在的琵琶,其实跟唐朝最初的琵琶是完全不一样的。琵琶本身就是一件“旅行”的乐器,我们再把它带回西方,带回中亚。世界上没有一个东西是永远留在原地的,所有东西都是在流动的。
很多民间乐器都很相似,中亚也有唢呐、笛子类的乐器,全世界都有。你就会发现人类是在不断流动,不断旅行,而且在不断融合与合作。在跟别人学习或合作的过程中,你才能真正学到你自己的东西,找到你自己的东西。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可能想看到更多的东西,去交流,去对话,去寻找,我觉得人生这样蛮有意思的。
用音乐表达人类共同的情感
田川:走遍全世界那么多国家,和那么多不同乐器、音乐人合作过,有让您印象特别深刻或给您冲击最大的事情吗?
吴蛮:印象很深的事儿是去吉尔吉斯坦,观众很虔诚,真的是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我的一个呼吸他们都能听见,是真的很认真在欣赏你的艺术。
田川:您想过是什么让他们可以对音乐这么虔诚专注吗?
吴蛮:我觉得还是教育,一种真诚的教育,没有太大的竞争力,没有太多欲望,安安静静就跟自然界在一起的感觉。
田川:我觉得好多现代人静坐在湖面上,欣赏美景,听着音乐,可能会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觉得好像自己在浪费时间。
吴蛮:如果有这样的心态我觉得很可惜,我们需要有静下来的时候,沉淀的时候。
吴蛮名字中“蛮”字,取自《菩萨蛮》的“蛮”,父母给她取一个蛮字,觉得这个字潇洒豪放,希望她坚强勇敢,能闯出自己的天地;放在吴姓之下,又多了几分缓和与从容。
吴蛮:可能因为性格和对生活的认知,我喜欢跳出自己的环境,交很多朋友,不一定是音乐家,离开我这个职业,了解更多东西,了解更多世界大事。我觉得艺术家不能关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接触社会你会变得很窄。我个人追求是人生很短,我不要白来一趟。
田川:就是本质还是一个好奇的人。
吴蛮:对,就是好奇。好奇是人最基本的一个本能,这个本能带动你的创造力,是带动你人生态度的一个重要因素。
在吴蛮的音乐生涯中,她把琵琶的表现力发挥到淋漓尽致。吴蛮是最早加入马友友“丝路之路音乐计划”的成员之一,通过与世界各地音乐人的合作,打破文化偏见,在不同文化和冲突中,寻求尊重与理解。吴蛮的朋友来自五湖四海,不同国家、不同信仰、甚至不同政见,但却有着共同的对音乐的热情,用音乐表达着人类共通的情感——快乐、渴望、忧愁、奉献、希望与爱。
吴蛮:前两天一位弦乐四重奏团的美国音乐家朋友说,我们现在这个时期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时期,我们作为音乐人必须要有忍耐度,有忍耐性,我们对人的灵魂非常重要,这就是我们的工作。看了这段话我特别感动,很认同。就像你提到的“Songs Of Comfort”,是一种灵魂上的抚慰。很多人可能认为这种方式不现实,因为它不能直接教你,不能直接给你钱,不能给你吃的,或是解决当下的问题。但很多时候我要的不是那些,我要的是灵魂、精神上的帮助,得到了精神上的力量,就过的了这关。
注释:"SongsofComfort"网上音乐活动,由大提琴家马友友召集,世界各地的音乐同行们进行网上合作,为世界各国在疫情中的朋友们带去“音乐的力量”和中国音乐艺术的精彩。
田川:您说在约旦的经历让您终身难忘,您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吴蛮:约旦是一个很温和的国家,他们从60年代开始接收周边因为战争过来的难民。音乐人去难民营的就不多,亚洲人就更少,再加上还是一个女的,我应该是第一个。
田川:第一个亚洲女性音乐人带着琵琶去了难民营。
吴蛮:对,而且不是去拉小提琴或是弹钢琴,是带着一件他们从来没见过的中国传统乐器。但这件乐器又跟他们的传统乐器乌德琴来自一个祖先,这就是一件很妙的事情。
吴蛮:有的小孩就是在难民营出生的,他们没见过琵琶,一说中国在哪儿,好多小朋友就举着手说不知道。孩子们特别开心,一个劲给我唱他们的歌,我一弹琴,他们马上也把自己的乌德琴拿起来,唱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真的很特别。
田川:感动您的是旋律吗?
吴蛮:是人性上的触动。音乐其实就住在人的身体里,每一个人都有音乐。我当时特别自豪自己做了音乐家,通过近距离的交流,拉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去掉敌意获得信任感。
吴蛮:最近的世界环境,比如阿富汗,我虽然没去过阿富汗,但我跟阿富汗的音乐家合作过很多年。阿富汗有很多优秀演奏家,虽然他们后来都离开阿富汗了,但是他们一直在介绍阿富汗音乐,我能跟他们合作就是一个例子,所以我觉得音乐不会死。如果说社会没有音乐,我觉得这是一件很悲伤的事情。
在引领世界音乐潮流之时,对中国艺术寻根和民间传统音乐,吴蛮也一直有着极强的好奇心和责任感,她说不仅在中国,世界上其他很多国家面临着同样的遭遇——传统文化在流失。
吴蛮:2009年纽约卡内基音乐厅要做一个中国音乐节,他们希望我策划两场中国传统音乐会。当时我就考虑什么能够体现我们民族民间的东西,然后把它们介绍给纽约的观众。其实很多西方人会问什么是中国音乐,我说不出来,我问他什么是美国音乐,他们也说不太出来,可能会说有爵士乐,乡村乐,教堂乐之类的,所以我说中国音乐也有很多种,有说唱,有器乐,有民歌,有山歌,有道教佛教,各种宗教音乐都有。
2009年,吴蛮邀请了30多位中国传统民间艺人赴美演出,有山西道教音乐,陕西华阴老腔,广西侗族歌曲等等,用了一年的时间,各方面筹划如何有效地表达传统音乐的现代面貌,把中国传统音乐带到美国最高的音乐殿堂,也引起了中国当地政府对于这些传统艺术的保护和重视。
吴蛮:中国的民族音乐太重要了,有的人可能认为民族的很土,我的观点完全相反。我们现在面临的课题是怎样走进世界,怎样跟世界交流,其实就是介绍,很重要!我对音乐,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并不刻意地去宣扬我的民族,但我在做的事情就是传播中国文化,在把中国琵琶介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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