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钢琴大师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
访谈者:俄罗斯音乐学家亚历山大 • 维岑斯基(文中简称“维”)
受访者: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文中简称“里”)
维:斯维亚托斯拉夫 • 捷奥菲洛维奇,首先很想了一下您的艺术成长过程。
里:我的音乐生活也许有些不同寻常。实际上,我正规学习的时间很短,我几乎没有上过专门的音乐课。在我来到莫斯科,考入莫斯科音乐学院,师从海因里希•涅高兹教授之前,我的音乐学习完全是自发的。
我能成为一名音乐家,首先应该感谢我的父亲,他为我营造了良好的家庭音乐气氛和学习环境。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因为他本人就是一个钢琴家,毕业于维也纳音乐学院,当然,这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我的父亲曾有过很多学生,他是一名威望很高的音乐教师,但是我本人却绝不能跟他学习,他在我心目中没有什么威望,显然是由于我是他儿子的缘故。我们曾尝试过三次做师生,可每一次都是以他拒绝教我而告终。父亲本来性情温和,不知是何原因,我的性格却与父亲相反。
我是从七八岁时开始对音乐产生兴趣的,也就是当我开始与父母一起生活的时候,在此之前(4至7岁),我一直住在母亲的亲戚家。我的姨妈是一个很有大赋的画家,因此,我当时对绘画很感兴趣,并产生了当一名画家的强烈愿望。
维:请问,您学过绘画吗?
里:没有,根本没有上过任何美术学校。我姨妈当时是基辅一家出版社的插图画家。母亲家的许多亲戚都曾从事艺术工作,而且多数都是搞美术的,他们都有很好的艺术天赋。虽然我父亲也有绘画天赋,可是他最终选择了音乐。
我至今还特别喜欢写生。我到 17 岁才停止了绘画活动,也就是在那年,我画了整整一个夏天,我自认为我的画已经与童年的画大不相同了。直到现在我都在这样想,一旦有机会,我还是要认真从事绘问艺术的。
维:您喜欢照模特写生吗?
里:照模特写生是后来的事,我还给人画过肖像,在我小时候的印象当中,被刻画的模特仿佛都是一些长翅膀的人。我坚持用铅笔画模特,不过说实话,用油彩画是比较容易的。总之,我非常喜欢绘画艺术,而音乐……虽然说我对音乐也感兴趣,但总觉得有点强制性……我说的不是整体意义上的音乐艺术,而是某些具体的曲目,比如,我特别喜欢演奏贝多芬的 《 第十七号钢琴奏鸣曲 》、《 第十八号钢琴奏鸣曲 》 等,而不太喜欢演奏莫扎特、海顿的作品,那些曲目会使我感到枯燥,所以我就不愿意演奏这些作品。
那时我父亲依然在从事钢琴教学和演奏活动,而我刚到15岁时,就不想再弹钢琴了。但当我父亲后来放弃钢琴并转向管风琴演奏时,我本人却对钢琴又有了浓厚的兴趣,那也正是我应该认真学琴的时候。
在我 11 至 12 岁时,我已经度过了钢琴演奏入门阶段。记得在 8 岁那年,我曾跟父亲的一个学生一起学习过一段时间,我好像弹奏过布格缪勒的练习曲,弹得很不像话!每当父亲听我弹琴的时候,他总是感到害泊,但他还是强忍着说:弹得不错!
维:您系统学习过音乐吗?
里:没有,我好像都是在自学,不过是感兴趣而已。可后来,我又月始学习作曲,可以说, 8 至15岁那几年是我强化学习作曲的阶段。
维:您一开始就是用钢琴作曲吗?
里:是的,边弹边写,那都是即兴的后来,也就是在我 22 岁之前,我开始正式谱写音乐,但已经不用钢琴了。我当时觉得自己很有作曲大赋,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一念头。今天回想起来,我小时候谱写的音乐还算是很不错的,也很有个性!我在那个年龄段,根本不了解几个作曲家的作品,也许对德彪西的作品有所了解,不过那也是后来的事了。我对理查德 • 施特劳斯、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也不了解,最后了解的作曲家是瓦格纳和李斯特,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作曲家则是贝多芬和肖邦;我认为,我弹得较好的是拉威尔和普罗科菲耶夫的某些作品,我至今对肖斯塔科维奇和普罗科作耶夫的作品,还觉得很“熟悉”,有时觉得,那些作品仿佛是我亲自谱写的一样,在我谱写的音乐作品中,也不乏现代音乐中的一些常见的和声用法。
现在我想谈谈有关音乐小组的情况。与我很熟悉的一对夫妇
有一个儿子,他将要在音乐小组的音乐会上担任伴奏,他们请我去听他的伴奏。威尔第的歌剧《弄臣》,特别是最后一幕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歌剧。在此之前,我的爱好是电影和其他艺术,但是从此以后,我好像是得了“歌剧病”,最喜欢的似乎只有歌剧了!后来我就开始参与歌剧伴奏活动,为其中的重唱和咏叹调伴奏。我母亲坚持让我学习钢琴演奏,因为她发现,我那时的读谱能力很好,但是自从我迷上歌剧之后,其他所有的课程和杂事都被我抛在了脑后。没过多久,我已经熟练掌握了唐尼采蒂、普契尼、威尔第、古诺、柴科夫斯基等人的歌剧中所有的咏叹调伴奏,而且至今我最喜欢的还是歌剧音乐,而不是其他音乐。从15岁起,我就开始在敖德萨“水手之家”音乐小组担任实习伴奏。参加这个小组活动的成员,似乎都是很不走运的演员,我和他们一起研究总谱,当然,他们演唱得很糟!
16 至 17 岁时,我已经是敖德萨演出团的正式伴奏演员了,经常随他们一起演出。不过当时举办的人多数是“拼盘”音乐会,参加演出的既有小提琴家,也有魔术表演,还有杂技艺人等。我在那里坚持了一年,跟他们吵架之后,演出团就把我开除了。
第二年演出团决定重新起用我,但是我再也没有回到他们那里去,而是去敖德萨歌剧院从事伴奏工作。可我在歌剧院不是为歌剧伴奏,而是为芭蕾舞伴奏。这样工作一年之后,我觉得,无论是我的钢琴演奏风格,还是我与器乐合奏时的心态都得到了很好的锤炼,也就是说,歌剧院的这份伴奏要作对我是十分有益的。因为平时每次的伴奏和合奏,我都有在音乐会上正式演奏的感觉。
我连续在那工作了3年,当时的首席指挥是斯托列尔曼。他是一个真正的指挥家,具有非凡的音乐天赋。他经常应邀在基辅、敖德萨、哈尔科夫等大剧院担任指挥。
对我来说,理解歌剧并不难,因为当时我已经掌握了一个音乐家应该掌握的歌剧文献。在歌剧院里伴奏的那些剧目,更是我早已熟知的剧目。在首席指挥的“指挥下”伴奏,同样使我深受裨益,这是因为我有幸遇到这样一位好指挥、一位艺术品位很高的指挥。当时敖德萨歌剧院已经开始上演新歌剧,其中包括普契尼的《图兰朵》等。早在我到这里工作之前,我就每周都会来这里听一两场歌剧。那时,我父亲就在这家歌剧院演奏管风琴,我从14岁起,有时还代替父亲演奏管风琴呢。
维:那时您还继续从事钢琴演奏吗?
里: 事情是这样的,我在17岁时突然感到钢琴演奏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说来也怪,我当时在日米托尔,小提琴家奥伊斯特拉赫与钢琴家托皮林恰好要举办巡回演山,我也前去聆听。因为我已是一个对戏剧“中毒”很深的人,我要看到的是舞台上布景、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等,所以如此纯粹的音乐会使我感到特别枯燥。
不过,在那场“桔燥”的音乐会上,托皮林演奏的肖邦《 第四叙事曲》却把我征服了。于是就开始演奏钢琴作品。这大概是由于年龄段的问题,17岁正是易受性很强的年龄。虽然我没有特别跟父亲上课,但是我经常与他一起探讨一些音乐问题。每当此时.父示总是对我说:“你自己都知道.那还问我做什么?!” 我的确已经掌握了许多东西。我与父亲之间形或了-种合作关系,或许因为我们是父子,我们俩一般不用太多的语言,常常是没有任何语言,就能达到相互理解的目的。有时甚至很难说清楚.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效果,我也总能感到父亲对我无声的理解和默默的支持。
其实,早在我给芭蕾舞伴奏期问,我的脑海中已经产生了一种大胆的想法:一足要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埋头练习一两年足矣。当时在敖德萨有一个“工程师之家”,我首先在那里举办了一场个人独奏音乐会——肖邦作品专场音乐会。我觉得,那是一场很奇怪的音乐会!一方面,我自认为那是一场很糟糕的音乐会;另方面,似乎又好像是一场还过得去的音乐会。实际上,我的那场音乐会吸引了很多听众,音乐会办得很成功,上半场以及下半场的一半时间,我感到有些恐惧,心情十分紧张。直到演奏的最后一刻我才明自,那有多么可旧。因为我在演出之前,并没有相当熟练地掌握整套曲日,也没有达到职业演奏家的水平。
在那场音乐会上,我首先演奏了肖邦的《升C小调前奏曲》和另外6首前奏曲,然后又演奏了《g小调夜曲》和《幻想波洛奈兹》。这是肖邦最早创作的作品之一,我现在还随手演奏它,而如今背下来的作品,可能很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下半场,我演奏了肖邦的《第四谐谑曲》,我的钢琴学习也正是从这部作品开始的,而不是从贝多芬或莫扎特的作品开始的。之后我又演奏了难度很大的《降E大调夜曲》(Op.55)、《C大调玛祖卡》、《第一练习曲》 (c大调)、《第十练习曲》(降A大调);这套曲口演奏完之后,应听众的热烈邀请,我在返场时再次演奏了肖邦的《第四叙事曲》,效果还不错。从整体上来看,这套曲目的难度是相当大的,尤其是《第四练习曲》,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演奏过这首练习曲。那时在一年之内,每天练习4小时,能够演奏到那种程度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应该说谢天谢地!假如是现在演奏这首练习曲,而且是用正常速度(Presto)和超技演奏,其效果肯定是很好的。
我后来在敖德萨歌剧院的工作情况大致是这样:鉴于我是伴奏身份,需要参加歌剧院的所有排练,还因为我一贯是“满腔热情”地工作,剧院指定我从事歌剧指挥工作。于是我很快就指挥了歌剧《莱蒙达》,指挥效果好像是不错的。但歌剧院突然传出了一些“负面”议论,恐怕还是一些“非光明正大”的议论,从此我的歌剧指挥活动便终止了。原来在我指挥歌剧的同时,院里还有另一个人非常想占领指挥台,所以有人就借日说我的手不适合从事指挥活动,甚至连斯托列尔曼也同意了他们的看法。我顿时感觉到,我在敖德萨是再也不会有任何益处了,同时还感到了一丝羞辱,于是毅然决定离开家乡,前往莫斯科。也不知为什么,我一走要报考莫斯科音乐学院涅高兹钢琴班。为什么非他的钢琴班不可,我也的确说不清楚,就是一心要跟涅高兹学钢琴。在我20岁那年,涅高兹曾到敖德萨举办巡回演出,他的演奏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坚定地声明:“我只能跟涅高兹学琴!”那就是我当时的一种非常准确的嗅觉。
正是凭着这种敏感的嗅觉,在 1937 年我只身来到莫斯科并考入涅高兹的钢琴班。在此之前,我对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情况已经有了基本的了解,但是真想考入涅高兹钢琴班,其实是非常困难的。就我本身而言,在考试之前,我准备得不是特别充分,因为直到来莫斯科的前一天,我还一直忙于放德萨歌剧院的工作。我准备的考试曲日是贝多芬的《第二卜八号钢琴奏鸣曲》 (Op.101)和巴赫的《前奏曲与赋格》,我本来就对这两部作品不感兴趣,不过没办法,这是考试规定必须演奏的曲目,也可能是由于我当时还不能很好地理解贝多芬和巴赫作品的缘故。除此之外,考试时,我还演奏了肖邦的《第四叙事曲》和我本人谱写的作品,这也是考试规定的曲日范围,那是我最后谱写的音乐,从那以后钢琴演奏家生涯彻底扼杀了我这个未来的作曲家,我不得不终止白己的作曲创作。繁忙的钢琴演奏活动,使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继续进行作曲了。
当我演奏完这套曲目之后,海囚里希•涅高兹收下了我,需要讲一讲我跟涅高兹学习的情况吗?
维:当然,这一切都是非常重要的。
里:从一开始,涅高兹就在贝多芬作品演奏方面,对我进行认真指导。确切地说,是他帮助我寻找一个正确演奏贝多芬音乐的途径。实际上,我跟他上课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但是收效却很大。在音乐学院学习期间,我并不是随便去听什么课的,有时说好要去上课,却经常忘记。那个年代的生活条件很差,我的住处和学院不在一起,跟现在的情况差不多。
涅高兹首先给我布置的是贝多芬的《第三十一号钢琴奏鸣曲》(Op.101,降A大调)和李斯特的《钢琴奏鸣曲》。刚开始的时候,我感到难度很大,后来逐渐地又学习了其他几部作品,多亏了这些作品,使我后来的学习能够顺利进行。
跟涅高兹学了4年之后,我还是不想弹贝多芬的奏鸣曲,但涅高兹总是强迫我弹奏这些作品。我不愿意只弹奏某一类作品,而是想弹奏更多风格各异的作品,相互对照地弹奏它们。例如,李斯特的奏鸣曲和斯克里亚宾的奏鸣曲等。我认为,若想成为一名钢琴家,就要成为一个善于演奏各种作品的钢琴家,而且你所弹奏的这些作品,要让人听起来好像是几个不同的钢琴家弹奏的效果一样,而实际上,随着钢琴学习的逐步深入,你就会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这件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对我最容易的还是演奏印象派作曲家的作品,我很快就能理解那些作品。近几年来,我有意识地远离印象派作品,肖邦的作品也暂时不去演奏,目的是为了使自己多吸收一些古典精髓,比如,巴赫、贝多芬、莫扎特等人的作品。其实,像肖邦那样的作曲家的作品一直在吸引着我,其次是瓦格纳的歌剧音乐,我从童年起,一直酷爱他的歌剧作品。肖邦之后,是德彪西的作品,然后是舒曼的作品和贝多芬的早期作品,最后我才有意识地去接近巴赫的作品。要想“迷上”巴赫的作品,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需要走近他,才能真正地理解他。
我的正式演奏活动是从1940年开始的,第一场音乐会已经不是以学生身份举办的,那是一次苏联作曲家作品专场音乐会,我演奏了普罗科菲耶夫的《第六钢琴奏鸣曲》。涅高兹特意做了这样的安排:上半场由他演奏,下半场由我演奏。
在1940年12月30日和 1941年年初,我两次演奏了柴科夫斯基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卫国战争期间,我曾演奏了普罗科菲耶夫的《第七钢琴奏鸣曲》和舒曼、巴赫等人的几部协奏曲。
对了,还应该说说音乐学院期间的音乐小组问题。我从大学二年级开始,与同学韦杰尔尼科夫一起创办了一个音乐活动小组,直到我们从莫斯科音乐学院毕业为止。在这个小组里,我们曾一起准备课程,还多次四手联弹一些鲜为人知的作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