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评章
李树建的唱,悲凉苍劲又低回细腻,很有力量,很有表现力、穿透力、感染力,唱法非常丰富,润腔极具个性、才华。当时看到程婴抱着自己未满月婴儿的尸体偷哭,那种泣不成声,那种强行压抑的悲恸,观众几乎都被猝然击中。我们一直说戏要写人、写人的情感,要演人、演人的情感,恐怕还是要像这样,进入人“类”的情感经验、情感记忆,才真正是达到人的深处、情感的深处。其实这是中国戏曲最强调、最擅长的,老戏都有这种力量,只是我们多年来创新戏曲时,讲人物讲性格,批判类型化、程式化,有时反而把人写实、写浅、写个别了,只写到冰山水面上看得见的部分,对传统戏曲“类型化”的历史和人性深度认识不够。人和类是分不开的,人物个性与群类集体是分不开的。李树建把群类和个性打通了,所以既塑造了人物,又能穿透、超越人物,达到类的共同性、类的深处。或者说他借助种种人物,去表现他们代表的类的不同情感经验。
还有许多地方。比如说程婴与公孙杵臼商议献孤之事,那也不只是二人的肝胆相照、舍生取义,同时也是一对老人之间生命的互相托付,互相怜惜,互相分担苦难和死亡,危危颤颤相扶相搀去面向独自一人承担、承受不了的苦难。里边既有人物,又突破、超越人物,既有社会政治伦理,又突破、超越社会政治伦理,进入老年人之间人的关系、生命关系的形而上的层面,因此有人性的感染、感动力量。
搜孤的戏中,既怕搜到孤儿,又怕搜不到孤儿,李树建把程婴眼睁睁地亲历搜儿杀儿的撕裂之痛,唱得让观众也痛彻肺腑。这时打动人的不仅是程婴形象,而且是父亲形象。《清风亭上》张元秀老汉对养子继保的疼爱,是亦子亦孙的,把两代人并作一代人来疼爱,唱出了现实的情感来,唱出陌生的熟悉来。老太婆碰死之后,张元秀的唱段也是这样,把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老伴”的情感,以及老年丧偶失伴的特别的无力、无助和惊恐、绝望,唱得非常震撼人心。伦理的主题,反而让位于人性、人情的深度表达。
一个好的演员,不仅要唱出人物的情感,唱出自己的情感,也要唱出剧种声腔、音乐程式所抽象凝定的地方集体情感。音乐的程式化与情感的类型化、形式化有高度的相关性。很多演员对这种形而上性、象征性缺乏理解,他们唱得很好听,但唱得不深、唱得不厚。李树建唱得很深,唱得很厚,唱得苍凉悠远,一方面是因为他对剧种音乐有天才的领悟和理解,是被剧种所化之人,能够跟随剧种音乐达到依靠自己的个性经验和才华达不到的群类情感深处,另一方面是他用自己的心、自己的生命去唱。他总是竭尽全力要把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包括个人意识层面以下的情感和力量唤醒、召引出来。特别是一些低吟的唱段,那些泣诉都是从自己心底搅动、翻滚,压抑、激荡,最后才倾泻、冲决而出,真正发自肺腑。有时候他似乎是作为人物在与自己的内心对话,在追求、寻觅心灵更深处的东西。所以他的唱能够突破、穿透我们的意识层面,引起共鸣。(作者系福建省艺术研究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