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俞老在香港,我父亲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回来,并参加拍摄《梅兰芳的舞台艺术》电影中《断桥》一折。4月7日父亲亲自去火车站接俞老,并安顿在我家住下。我父亲跟俞老说:“《断桥》过去演得不少,但唱念还不如南方的细致,这次还是按您的路子,帮我理理唱念和身段吧!”那段时间里,他们天天切磋,并在父亲舞台生活40周年纪念活动中公演了,我演的是青蛇。
在编排《断桥》过程中,有一个很值得深思的事例:
戏中白娘子见许仙跪在面前乞饶,又气又爱,一声“冤家呀”,旧的演法,许仙希望白娘子忍气吞声,白娘子也被许仙不真实的感情所蒙骗。经他们二位的切磋的结果,是处理成两个人完全真挚的感情交流。旧的演法,白娘子说“冤家呀”时,右手反水袖,左手空指许仙一下。但在排演过程中不料俞老跪得离我父亲近一些,父亲伸手一指,已经指到俞老的额头上了,父亲干脆用力戳了一下,俞老顺势身体向后一仰,父亲赶紧又用双手去搀住俞老,但一想,又感到许仙太负心,还是不理睬好,于是又生气地轻轻一推。这一戳、一仰、一搀、一推,几乎是一组绝妙即兴佳品,而且是很自然地生发出来的,现在京剧的《断桥》和地方戏中的《断桥》都用了这一组表演。当然,如果演过了头,又不是剧中人物的个性了,又会走向反面,所以,我想再重复一句,老一辈留给我们的宝贵艺术,真是值得深思和认真学习,这是艺术心灵的呼应,更是文化心灵的呼应。
俞老在我心目中,尊为师长。
我第一次和俞老同台演出是1950年10月25日,在天津中国大戏院,当年我16岁,也是第一次演《金山寺》、《断桥》。我的《金山寺》、《断桥》是朱传茗、陶玉芝老师教的。因我父亲想念世芳师哥,怕触景生情,台上控制不了,一直没有动这两出戏,所以我学会了也没有机会演。当时,俞老在梅剧团,是我母亲和俞老建议让我陪着父亲演,父亲勉强答应,可不能在上海中国大戏院,他怕4年前和世芳师哥在台上的默契让他在同一个舞台上出现幻觉。
演出前一天,下午4时,天津百福大楼的客厅里高朋满座、专家云集,看我父亲、俞老和我排《金山寺》、《断桥》。因为我是跟朱传茗老师学唱的南派,又是初出道的青年,引起新闻媒体的轰动,虽事隔60年了,仍历历在目。因我南派的演法和父亲北派的演出有些出入,这出戏的身段白蛇和青蛇有许多地方需要正反同步及呼应,我父亲只能跟着我,他有这能耐和火侯,俞老又扮许仙,又做协调,不断给予我多方指导和帮助。
1981年8月8日,为纪念父亲逝世20周年,在北京人民剧场,俞老和我合演了《奇双会》中《写状》一折。事后他的回忆录里写道:“说也真巧,北京人民剧场在1955年开幕的头一天,便是我和梅先生合演《奇双会》,而且那天我们配合得特别好,内心表演十分默契,两个人都觉得很痛快……”心气儿“碰到了一起,感情全出来了。所以,那也是我自己留下很深刻印象的一场演出。26年转瞬就过去了,当我重新走进人民剧场,梅先生不温不火、恰到好处的精湛表演,那珠圆玉润、醇厚舒展的优美唱腔,仿佛依然还在我眼前、耳边,使我油然产生一种无比亲切的感情。我一到舞台上,发现葆玖的扮相、嗓音都有些像梅先生,心情就很不平静。他穿的红色裙子,就是梅先生穿的那一条,我太熟悉了,一见这条裙子,心里就更为激动。演完这场戏,夜里我久久无法入睡”。这是一代艺术大师经历了风风雨雨后真切的情感写照,使我读后肃然起敬。
1982年,北京京剧院和上海京剧院组团赴港演出,这是经过“文革”浩劫后京剧首次出访演出,我和我姐姐葆玥和吴迎三人去淮海西路俞老家中拜访,征求他的意见,俞老语重心长地和我说:“‘文革’把京剧昆曲给害了,香港有许多你父亲的老朋友和他们的下一代,他们望‘梅’止渴啊!”这句话也有30年了。
今天,我们纪念俞老,题目很大,含义很深,我就想讲一点,俞老在台上,那种自然流露的“书卷气”,不是想学就能学的,它需要厚重的文化底蕴,俞老的演出是带有“学术性”的。这一点今天来说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我常和我的学生们说,演员到一定程度,比的是文化。梅派无形,是平凡中的不平凡,更需文化。
急功近利,心浮气躁是演不好戏的,这一方面,俞老是我们的典范。最后,我殷切希望我们的接班人,京昆的青年演员,能通过纪念俞老110周年诞辰的活动,全面、深刻地了解俞振飞大师。俞老除了戏演得好,他更是一位研究者。由于他的博学,对我国的古典文学、诗词、绘画都有研究,所以他的演出,和我父亲一样,常常旁涉文艺的广泛领域,眼光开阔,思考问题也就深了一层,时有触及中国传统艺术思想和美术思想。我想这一方面可能是俞派的灵魂。当今的青年演员是十分有必要向俞老学习的,当然也包括我这个七七老人在内。(来源:中国文化报/作者 梅葆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