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唐纳德·波特诺伊

　　北方的金秋十月，那种辽阔的金质感觉，似乎完全浓缩到深圳的金树大厅了。帕尔曼的额头与郑京和的眸子，刚在这个金梁金柱的空间粲然掠过，接踵而至的深交秋冬音乐季，便再度打出“名人名作”的金字招牌。名人的号召力在于票房。而美国的指挥家唐纳德·波特诺伊、意大利单簧管演奏家克劳迪奥·曼苏蒂，他们的国际知名度如何与两位小提琴大师比肩?

　　然而，最近在深圳音乐厅的这场音乐会的上座率却是以往鲜见的。深圳观众最期待的还是这位美国指挥家唐纳德·波特诺伊。

　　演出前，曾听说波特诺伊是美国的一线指挥，也是国际上公认的最具活力且灵感四射的指挥家。然而，在网上查过他的相关资料，却微乎其微。显然，他与切利·比达克、阿巴多、卡洛斯·克莱伯、罗杰·诺灵顿、小泽征尔等我所喜欢的一流指挥大师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这位绅士老者，庄严而自信地从台侧朝我们走来。他的台步有着足够的老迈，粗憨的上身带着松弛的沉重，让他不仅缓慢而且吃力。尤其面对观众期待的热烈掌声时，他跟不上观众的节奏。

　　神奇出现在平静之中。说成淡定也未尝不可。他一派淡雅从容，指挥棒在他手里像根细针，而他的指法在精致中透出灵性。他以穿针引线的方式，平稳地在乐队各声部间缝补缀联。仅从开场之后的瞬间表现中，他让我联想到三位指挥家：切利毕达凯、罗杰·诺灵顿、尼米·雅尔维。

　　波特诺伊在孤寂而清高中包裹的自信，甚至面部有种严酷的庄重感。这点极像切利·比达克。他那一头闪亮的华毛也与切利·比达凯如出一辙。切利曾经与富特文格勒共同驾驭柏林爱乐的战车所向披靡，只不过富特文格勒身后卡拉扬的横空杀出，将切利封杀，绝不允许他靠近柏林爱乐半步。年轻气盛的切利原本指挥风格狂放恣肆，不知是否由于这种“重创”，而导致归隐山林般的平静淡雅，尤其当看到他晚年指挥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时，泰然端坐，将指挥棒轻轻点动，虽看不出活力与生气，却能感受到一股来自天地之神灵环绕四周，使得乐队被一种圣洁的灵性包裹着。在这种包裹中，彼此得以升华。他称得上一块指挥台上的丰碑。

　　从气度方面，波特诺伊颇像罗杰·诺灵顿。见识这位英国爵士的风采是在舒曼第二交响曲拍成的那部故事片中。他很本色地担任着指挥角色。那时候他一身耀眼的帅气，何止翩翩风度。可谁能想到此后的日子里，他会遭受皮肤癌与脑瘤的双重折磨，九死一生。当他在前年如梦般出现在深圳音乐厅指挥斯图加特广播交响乐团时，他将乐队进行古典式的站姿排列，而海顿老爹的作品在他的诠释中还原了纯正的古典味道。目睹他完全苍老虚涨了形体，不免心酸。但他的指挥魅力依然让粉丝们癫狂，有人称他为“指挥台上一座耀眼的灯塔”。

　　认识一位指挥，是由外而转内的。波特诺伊发胖而笨拙的形体，瞬间可以在音乐中变得灵动起来，尤其上肢、颈部，有着神奇的灵动与敏捷，那些部位的语言，是天才的标志，这与岁月的僵硬形成强烈反差。在这一点上，他堪比出生于爱沙尼亚的指挥家尼米·雅尔维。对雅尔维印象，源自他大病初愈后的2006年，指挥的柏林森林音乐会。他一身白色西服，点缀蓝色手帕——这是构成爱沙尼亚国旗的主色。也许是他在上世纪80年代初便定居美国，在多年离乡生活中，他以自己特有方式传达着他对故乡的思念吧。

　　随着音乐会的深入，尤其到了下半场的德沃夏克《第八交响曲》时，我发现了波特诺伊这位多年担任匹兹堡交响乐团和匹兹堡歌剧院音乐总监、指挥的博士，与雅尔维有着更多的不同之处。他没有雅尔维的夸张般表达，他也没有雅尔维那般强烈色彩，但他比雅尔维更内敛，也更具内心的张力。他对乐队有着更加精致的点化：那是以小提琴的指法提示的。这是他的特殊符号，源自他曾经是相当不错的小提琴演奏家。我坐的位置与舞台左侧的第一小提琴队例属同一视角，他在引领小提琴时，倾动上身，左手呈揉弦状，盈颤着示范。而每每这时，弦乐的声色便有了奇妙的变化。如春风吹起金色麦浪，起伏出诗意的美妙情境。德沃夏克的“第八”属他的性情之作，被称作“交响诗式的交响乐”。而作品中绵延的波希米西意味气韵，在第二乐章的慢板中，让波特诺伊的指挥棒变成一支灵性之笔，一撇一捺间，写出了他自己心中的乡间诗行。到了第三乐章，他已经光彩耀目了，这为第四乐章的德沃夏克式的辉煌抒情早已埋下壮丽的伏笔。因而，他这位名气并不十分显赫的指挥家，却在深圳的夜晚，留下了一片显赫的赞誉。观众叫喊着返场。而他微笑着、老迈着，辛苦地一次次返场，却不肯再加演一首。这使一位交响乐发烧友不满，他向乐团提出建议，他说柏林爱乐都会在一场演出之后，为答谢观众而加演安可《柏林的空气》，为什么你们深交不加演?

　　这位热心观众有所不知，这哪里是深交的事情，这是指挥的个人风格。我听过许多钢琴大师的现场演奏，他们个性不同，有人会因情绪高涨一连加弹好几首安可，而有人坚决不放口，无论你台下怎样翻江倒海，他一次次弯弓折腰，就是不肯再坐在琴凳上。傅聪是这样、安东·克迪是这样，巴什基罗夫亦是如此。牛吧?

　　古典大师们牛点儿，总比俗点儿更具“范儿”吧。

　　好在，波特诺伊并非是“牛人”，他在排练时很亲切的。深交的乐手们很喜欢他，因为他对自己要求非常苛刻，他会花大量时间背总谱，却在排练时，十分节省着队员们的时间，他一天只排一节(半天)。在乐手们看来，这样的指挥才是大师级的，而一些相对年轻的指挥，是靠全天排练让乐手们陪着指挥练习曲目。这肯定是蹩脚的指挥。

　　还应补充一点：波特诺伊有着很深的中国情结，他的父辈曾在哈尔滨生活过。他的律师儿子在中国开办了律师事务所，目前已分设在四个主要城市，而他的两个孙子都在专攻汉语。他曾被中国歌剧院交响乐团、哈尔滨交响乐团聘为首席客席指挥。他还指挥过中国爱乐和国交等交响乐团。他认为跟深交的合作非常愉快。直到次日上午飞往美国之前，他还跟一位中央音乐学院的指挥家通电话，感叹深圳之行如此美好，就像深圳的金秋天气，和美怡人，他还希望再来鹏城金树大厅。(深圳特区报/刘元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