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影梅庵忆语》 ,仿佛读董小宛的爱情征服史。兴许今天的女权主义者认为,冒辟疆与董小宛的婚姻不过是次一等的夫妻,董小宛的身份只是“妾”而非“妻” ,所以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里一直称董小宛为“姬” 。因为“姬”与“妻”的不平等,因而董小宛的顺从只能是自知卑贱。可是我们只要试想一下,在那个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年代,出身于秦淮旧院的董小宛,敢于把自己的未来系于“世代仕宦” 、“名震文坛”的时代精英冒辟疆身上,已是显露了何等非凡的勇气与自信。对于一个社会地位卑下只能被动接受玩弄接受施舍的歌妓来说,董小宛只能以符合自己身份的方式方法竭尽所能地去追求幸福,赢得尊重,哪怕为此付出青春和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这昂贵的爱情之花和尊严之花,用冒辟疆的话说,乃是“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董小宛对冒辟疆的顺从,源于对爱情的尊重和对自身人格的维护,她对爱情平等与人格平等的追求不是通过两性交易、青春索取而博取上位,乃是通过付出——自觉自愿地默默持久地付出,这种付出是感情的积累,真善美的积累,也是征服,真善美的征服,董小宛最终收获了在那个年代里如她这般的女性所最不可能得到的人格尊重与爱情尊严。
在戏曲舞台上塑造这样一位女性并不简单。我们习惯了表现女性角色的据理力争,当庭抗辩,相信“我要,我可以” ,不相信顺从与付出的本身也隐含着一种积极争取的正能量。因而我们今天便很难看到如《西厢记》 《牡丹亭》 《长生殿》那样的爱情戏剧了。爱情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怕麻烦的爱情恐怕不是爱情。张生与莺莺、杜丽娘与柳梦梅、李隆基与杨玉环,乃至梁山伯与祝英台、贾宝玉与林黛玉,他们的爱情都很麻烦,但是他们的爱情都是爱情。正因如此,《影梅庵忆语》剧本在终于完成之后始终找不到理想的托付,甚至连剧种都难以确定。用戏曲的表演塑造这样一位貌似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女性需要表演者有足够的舞台定力和心理自信。外表的顺从,内心的敏感,菩萨一般的容忍与慈悲,既柔弱无骨,又百折不挠,看得见的是她的温柔,看不见的是她的刚毅,由滚滚红尘污泥浊水中超拔出来的一种高远、一份淡定,若无深刻领悟,焉能唾手可得。
所幸, 《影梅庵忆语——董小宛》在剧本完成搁置两年之后,由冒辟疆的家乡江苏南通市剧团演出了我与青年编剧沈杏莲合作的越剧本,南通越剧团的精心排练精美演出,令我感觉到了一份对于地方先贤的诚意缅怀,也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南通越剧团的艺术表现力和演出影响力。承蒙北方昆曲剧院杨凤一院长的大力支持,我在越剧的基础上又作了修改调适,改编为昆剧版本。北方昆曲剧院经过一年的精心准备和创作排练,于2014年元宵节前夕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举行了首轮公演。主演邵天帅(饰董小宛) 、施夏明(饰冒辟疆)均为二十几岁的新人,两位优秀青年演员天赋之好、嗓音之佳、扮相之美,均为一时之选,端的是一对在舞台上星光闪耀的新才子佳人。曹其敬导演统帅的二度创作团队更是在昆剧舞台上呈现了一种别样的古典美与现代美相生相谐的诗境品格。所谓“低调的奢华” ,“低调”的是形式,是节律,也是主人翁的人生姿态;“奢华”的是内涵,是情感,更是导演与视觉听觉形象创作所隐含的独到匠心和智慧含量。对此,我深表感激。(中国艺术报/罗怀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