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看过一部日本电影《绝唱》 ,主角是当时红遍亚洲的金童玉女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看那部电影的时候年岁尚轻,阅世还不深,更没有写作剧本的经验,但“顺从也是爱,也是征服”的感慨却清晰地烙在了心头。
许多年前,因为创作秦淮佳丽柳如是剧本,接触到另一位佳丽董小宛生平。秦淮佳丽董小宛与如皋才子冒辟疆的爱情故事,仿佛就是记忆中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主演的电影《绝唱》 。一样悬殊的家庭背景,一样因为背景悬殊所招致的傲慢与偏见,一样由弱势一方在默默顺从里所表现出来的宽容、慈悲与承担,一样是女主角患了绝症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息宣告了对傲慢与偏见的绝地征服。爱到绝境,生命也到了终点。那个小雪与顺吉,这个董小宛与冒辟疆,他们的爱情传奇,何其相似乃尔?于是乎,很早就有了创作一部以董小宛生平传奇为题材的剧本动机。
许多年下来,围绕董小宛生平故事的剧本虽然没有写,但是董小宛与冒辟疆的爱情传奇却一直萦绕在心际,挥之不去。剧本创作,有时要等待一个契机、一个由头,有一份托付。有时契机有了,由头有了,托付却没有,或者不堪托付;有时看似可以托付了,却没有了契机和由头。如此延宕数载,剧本终究还是未曾动笔。其间,倒是有心去过冒辟疆的家乡如皋,凭吊了冒辟疆与董小宛共同度过九年生活的“水绘园” ,冒辟疆悼念董小宛的绮丽长文《影梅庵忆语》也是读了一遍又一遍。如果说初始接触董小宛生平还是因着她与柳如是的同代人关系,是在一个大的时代背景中关注到了她纤弱娇小的身躯,那么经由冒辟疆《影梅庵忆语》的一遍遍吟咏,则更清晰地看到了董小宛这个看似身体纤弱意志力却极其顽强的非同凡俗的女性。有一种征服是顺从,顺从不是不争取,而是更韧性地争取。这种韧性争取,往往表现为一种宽容,一种慈悲,同时伴随着一份如影随形般的苦难承担。所以肯宽容,能慈悲,甘愿承担有如魔咒般缠绕身心的磨折,归根结蒂源自一份主动的爱。爱得越深切,顺从越持久,久而久之,顺从便化为了另外一种征服,最终到达爱的彼岸——哪怕彼岸是地狱,是天堂,是死亡。
我读《影梅庵忆语》 ,仿佛读冒辟疆的文人回忆录。冒辟疆,名襄,别号巢父,江苏如皋人,世代仕宦人家,少年负盛气,才特高,明末“四公子”之一,文苑巨擘董其昌曾将其比作初唐的王勃,期望他“点缀盛明一代诗文之景运” 。可见年轻时的冒辟疆才名之盛隆,风头之健朗。然而冒辟疆的青壮年时期,恰逢明朝大衰败,天将崩,地将解,加之科场腐败,屡试不中,所谓生之于乱世,怀才而不遇。冒辟疆与董小宛的两性交往两情缱绻,也是发生在那段风雨飘摇改朝换代的大时代中。“才子佳人,多生乱世” ,动荡的时代决定了这对乱世佳偶将遭遇更多意想不到的情感磨折与生活风波。冒辟疆是在董小宛病逝十个月后,即顺治八年江南沦陷后,以一介明朝遗民的苍凉心境写下了这篇记叙长文《影梅庵忆语》 。明处是悼念亡妾的忆语,暗处是缅怀明亡的挽歌,文人士子的感情忧伤交织着家国沦亡的悲愤心绪,读来倍感凄清怅惘。
我读《影梅庵忆语》 ,仿佛读冒辟疆的情感忏悔录。文中,冒辟疆并不避讳曾经追求过另一位大名鼎鼎的秦淮佳丽陈圆圆,也不隐瞒曾经对董小宛一而再再而三的感情辜负。冒董爱情,似乎一直是董小宛在主动追求,有时甚至是董小宛的一厢情愿,而冒辟疆对董小宛的感情则仿佛始终是有保留甚至有点勉为其难的。即便董小宛已经嫁到如皋,入住水绘园,成为冒辟疆名正言顺的家庭成员,冒辟疆仍然可以视她若有若无,乃至在兵荒马乱之际两次弃她的生死于不顾。一次是逃避兵灾途中将董小宛弃之车下,使董小宛“颠连趋蹶,仆行里许” ;一次是如皋沦陷之际举家外逃,“独令姬率婢妇守寓” 。每临大难之时,冒辟疆总是“首急老母,次急荆人、儿子、幼弟” ,总是“一手扶老母,一手拽荆人,无能手援姬……”冒辟疆与董小宛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不仅多灾多难,而且多疾多病,在董小宛生命的最后五年里,冒辟疆“五年危疾者三,而所逢者皆死疾” ,若不是董小宛对他尽心尽力地陪护调理,冒辟疆“恐未必能坚以不死也! ”这些情节,都是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里自我供述的,供述中带着深深的忏悔。在冒辟疆的供述中,董小宛对他始终不渝地顺从、宽容、慈悲、承担,乃至冒辟疆不由地反问自责:“噫吁嘻,余何以报姬于此生哉! ”他甚至怀疑董小宛其人“断断非人世凡女子也” 。董小宛陪伴冒辟疆的九年,正是冒辟疆作为汉族文人士大夫于改朝换代之际找不到精神出路的最为苦闷彷徨的九年。他幸运地遇到了她,他称赞她“凡九年,上下内外大小,无杵无间” 。董小宛病死后,不但冒辟疆痛彻肺腑,叹息“余一生清福,九年占尽,九年折尽矣” ,哀伤到“余不知姬死而余死也”的境地,他的正室夫人也因为董小宛的忽然病死而“茕茕粥粥,视左右手而罔措也” ,冒家老少一门更是尽皆“悲酸痛楚,以为不可复得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