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国庆庆典,煤气热力公司的宣传队在天安门广场表演了《红色娘子军》二场里的一个小片段。尽管人手不够、没立足尖、动作也不那么标准,还是得到了上级公用局系统的大力表扬,说他们政治任务完成得不错,还要再接再厉。
上级的肯定大大激发了宣传队队长徐连增的热情。这个曾在鲁艺学习作曲、配器的音乐人才,刚刚从专业团体下到企业,正踌躇满志,想一展身手。
革委会主任是个老军人,与同为军人出身的徐连增私交甚好,对他的想法非常支持。但军管会的态度就模棱两可,虽然老百姓对样板戏耳熟能详,可你一个业余宣传队凭什么排“娘子军”舞剧啊?多年后常被队员们评价为“极有野心”、“极有魄力”的徐连增,当即向军代表保证:半年时间拿下全场“娘子军”,艺术水平不低于县团级。
选择舞剧,徐连增是经过深思熟虑的。8个样板戏里,京剧占大部分,虽说谁都能唱一两嗓子,但拿下整场要靠真功夫。跳舞需要的基本功就简单多了,厂子里有的是年轻人和娃娃,宣传队也有跳《女民兵》舞蹈的基础,调教起来难度相对不大。
守着北京,学就得学正宗的。徐连增找到在中央芭蕾舞团的老战友牵线搭桥,当然也少不了诸如“批点儿煤气罐”这样的沟通手段。芭团方面一口答应,并向他透露10月10日团里要举办第一期《红色娘子军》舞蹈培训班,全国有十个专业团体参加,让宣传队做好准备。
东风已俱,宣传队内部却因为意见相左吵得不可开交了。导演王秀珍原来是地质部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她表明自己的两点态度:首先只学二到四场,这也是向老百姓普及的重点场次;其次坚决不同意立足尖,人家芭蕾舞演员几岁开始练功?宣传队的姑娘们全都十七八了,根本不可能。
徐连增听了一拍桌子:立!坚决立!拼了命也要立!样板戏样板戏,就得有样板,不立足尖叫什么样板戏?队员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言声儿,但从此送徐连增一“雅号”——南霸天。
壹 中芭培训
能有幸接受专业舞蹈培训,宣传队队员们自然难掩兴奋。要说这批刚入厂一年多的青年工人的确是那个荒唐时代的幸运儿。因为领袖号召学生上山下乡,去广阔天地有所作为,全国的厂矿企业已经三年没有招收过工人,出现了人员断档。于是中央决定从1969年开始恢复招工,扮演洪常青、吴清华、连长、小庞等几个主演就是同一批进厂的“老三届”。演吴清华的袁朴兰是车工,演洪常青的王自强和演连长的殷桂娥是卖煤气罐的,演小庞的王志军和五寸钢刀的领舞王文平在工程队埋煤气管道。
新人进厂也给宣传队输送了新鲜血液。王自强会说快板,有点文艺底子,袁朴兰和殷桂娥都是大高个,身材匀称、模样清秀。这年进煤气公司的一共250人,最终只挑了十几个进宣传队。每年市里都举办文艺汇演,能有资格宣传毛泽东思想,旁人羡慕,自己也别提有多自豪了。
“自豪归自豪,芭蕾舞可是来自西方的高雅的宫廷艺术,我们这帮工人能跳好吗?”王自强至今记得大伙儿心里一片茫然,只有一种信念是坚定的:上级交给的任务必须完成。
当时,《红色娘子军》的A角们正在北京电影制片厂赶拍电影,为各地专业团体培训的是芭蕾舞剧的B角,王国华教“洪常青”,郁蕾娣教“吴清华”。白天B角们也要练功、排练,授课从下午开始。宣传队派出的8个主演每天中午从红庙坐公共汽车赶到太平街,先在“中芭”附近的小饭馆吃点东西,然后就一头扎进排练场。
第一期培训班,11个洪常青跟着王国华做动作。老师问高个子的王自强:“会打飞脚吗?”王自强摇摇头,别说会打,连听都没听说过。老师示范了一个,王自强铆足劲腾空跳起,紧跟着啪地摔倒在地,周围人哗一声笑了。虽然从地方来的这些演员也从没接触过芭蕾舞,但至少是舞蹈专业出身,掌握技巧不太吃力。
另一间排练室,学“吴清华”的袁朴兰也倍感压力。教一个“倒踢紫金冠”,别人都懂,她依葫芦画瓢摆好,老师走过来问:“你是哪儿的?”回答:“煤气公司的。”老师“哦”一声,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最焦头烂额的要数王文平,一人学好几个角色,回家再当小教员。赤卫队员、红军战士、团丁、炊事班长、五寸钢刀的领舞,只能带着笔和本,画个小人,标注腿在什么位置,手在什么位置。
没有基础,没人帮忙,全凭自己,学不下来就砸锅,给整个宣传队抹黑。每天培训结束后,8个人等公共汽车的时候还不忘比划,大冷天马路上也没什么人,否则看见了真以为神经不正常呢。晚上睡觉,满脑子里也全是舞蹈动作,经常一踢腿把被窝都蹬了。
这个年龄才开始练功,吃的苦可想而知。压腿压得皮下脂肪出血,足尖立得趾甲开裂,脚趾破皮、流血再结茧。两个月下来,王自强的“飞脚”已经一打一串,跳起来能在空中旋转三圈。袁朴兰和殷桂娥的脚尖也稳稳地立起来了,脚背呈现完美的弓形。谁再提反对立足尖,已经没了底气。
可拿下了技巧,并不等于就拿下了整场表演。之前宣传队的队员们理解跳舞就是做一些优美的动作,来到“芭团”才知道了一个新名词——舞蹈语汇,敢情舞蹈也是有思想的。老师告诉他们每做一个动作心里面都有台词,要用肢体把这些思想内容表现出来。开始理解总不到位,渐渐地真能跳得热泪盈眶,入戏了。
一次在单位食堂排练大刀舞,王自强不慎摔倒了,队长徐连增狠狠地剋了他一顿:你破坏了英雄形象!娘子军的党代表,形象是非常高大的,你给我摔在台上?18岁的王自强开始接受不了,难道不该先关心关心我有没有摔伤?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悟出来了:到了台上就没有我了,我就是洪常青。
自知功底不够的队员们还常常溜进剧场观摩芭团导演和演员们走台。一次正看得专注之间,台下灯光突然大亮,原来台上的导演和演员发现了他们,立即面朝台下挥舞手臂,高呼:“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十七八岁的“工人阶级”们吓一大跳,半天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贰 食堂排练
1971年春节前,第二期培训班结束,宣传队开始进行全面集训,除了演员和乐队,服装、道具、灯光、布景也纷纷着手制作。徐连增的想法是:你得像啊,不像就没意思了。70多个姑娘、小伙儿白天在公司大食堂挥汗如雨,晚上在经济学院的学生宿舍集体住宿,实行军事化的管理。
跳舞也是个力气活儿,为了增强体力,每天早上起床之后,徐连增要求全体队员围着公司跑大圈儿。吃完早饭先学习一个小时的毛主席著作或毛主席语录,还要结合自身谈体会,诸如“今天要克服什么困难拿下什么目标”云云;然后练功至10点;再全员开始一点点拉场次,反复练习和提高。
徐连增从专业团体下来,经验丰富。全员开大会,第一条就宣布不准谈恋爱,发现苗头就“掐死”,绝不手软。当年的宣传队,最爱犯的毛病就是“男女问题”,一旦心散了,还能成什么事啊。好在王自强、袁朴兰他们年龄尚小,情窦未开,乐队里二十四五岁的小伙子们可就苦了,只不过百爪挠心也是枉然。
集训伊始,宣传队迎来的目光不都是理解。这些一年多的学徒工正是出力的好手,结果就要脱产,虽说是公司指派的任务,师傅们心里也不那么痛快,“工人不干活光跳舞?”演吴清华的袁朴兰练功练得投入了,平常走路也不自觉地昂首挺胸八字脚,有人就在背后指指点点:“瞧那个傲气劲儿!”还有人气不过把大字报贴进大食堂,声讨宣传队“以貌取人”。
遇到中午开饭了排练还没结束,来打饭的工人们便远远侧目。碰见的次数多了,眼前这帮年轻人大冬天里也汗流浃背,舞跳得又挺振奋人心,围观的人于是越来越多,有的甚至都看入了戏。
在徐连增看来,工人阶级一入戏,一个人能顶宣传队十个。议论不久就在全公司传开了,什么 “宣传队了不起”、“宣传队真辛苦”、“他们真是艰苦奋斗”……再后来革委会一招呼:今晚宣传队演出大家去帮个忙吧!各个车间都出人出力。
集训两个月,女战士们的足尖也全立起来了,这意味着离拿下全场“娘子军”的目标又近了一步,男队员们也跟着兴奋得睡不着觉。
立了两天,兴奋劲过去了,姑娘们的脚趾背开始破皮流血,只好从医务室要来纱布裹上。一天排练下来,晚上脱了舞蹈鞋,纱布和脚全黏在了一块儿,只能先用水拍,把血嘎巴拍软了再拆纱布,然后给伤口涂红药水。等总算不出血了茧子也长出来了,姑娘们从此都不穿凉鞋。这印记至今都没有完全消失。
回忆起这段往事,如今已83岁的徐连增仍然感动不已:“为了拿下‘娘子军’他们真是拼了命,从来没立过足尖,抹着眼泪立,脚趾甲裂了,打了麻药上场。他们总说我教育了他们,其实是他们教育了我。虽然他们年轻,但他们身上带着来自家庭的和工人阶级的优秀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