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动笔已觉害怕
唱越剧找回信心
羊城晚报:那为什么您说写的过程中,一动笔就觉得害怕?
何占豪:我还没动笔就害怕了。我以为领导说要写的话,肯定会有作曲的人去写,我们只是提供帮助嘛,我们又不是作曲专业的。所以当刘品在实验小组会上说要我跟丁芷诺(小组的另一成员,我的同班同学)写,我就傻了,马上就说不行!我肚子里的“货色”已经被掏空了,不可能写得了!当时是夸海口,一腔热情,我很愿意写,但本事没有!
晚上,刘品又把我叫到他的房间,叫我一段段唱越剧,还说你没被掏空啊!可我说:“这是越剧啊,又不是小提琴曲!”这个时候他讲了一句关键的话:“你不要以为贝多芬、莫扎特头脑里的音乐是天生的,他们的音乐也是从当时的民间音乐中提炼出来的。”这句话把我点清楚了!对啊,这些民间音乐也可以成为小提琴曲子的哦!这下我思想就通了,从“要我写”变成了“我要写”。
无名英雄
同窗作贡献让荣誉
请她补名她谢绝了
羊城晚报:从这时候开始,陈钢先生就加入了吗?
何占豪:还没有。当时刘品提出“既要有冲天干劲,又要有科学分析的头脑”,我们有民间音乐素材、有冲天干劲,但是还缺什么呢?缺配器的知识,大的乐队、铜管、木管乐器的组织技巧都没有,我们只会拉小提琴。写交响乐需要有技术平台啊!丁芷诺是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丁善德先生的女儿,就推荐了丁先生的作曲系学生陈钢。然后我去跟陈钢谈,把我们的伟大理想讲了一遍,可是陈钢没有答应我们,他当时的理由是要写毕业作品,没有时间做。其实是他不大看得起我们这帮业余选手———这个想法他还是在50年之后、前不久才透露给我听的!哈哈!他当时不答应,我们就自力更生。我跟丁芷诺构思,什么“三载同窗”、“草桥结拜”、“楼台会”等等,然后自己写主题。前三个月,从1958年11月接到任务到1959年2月份做了这些基础性工作。
另一方面,刘品把我们的情况介绍给丁善德,丁善德副院长决定要陈钢参加实验小组的创作。他就服从领导的决定同意和我们合作了。这是在1959年2月,我们欢天喜地,觉得实验小组的第一首大型乐曲有希望了。这时候丁芷诺很谦虚,就说他来了,我可以退出了。
羊城晚报:也就是说,《梁祝》的前期创作中,丁芷诺也作了贡献?
何占豪:在纪念《梁祝》问世50周年的时候,我要特别说清楚这段历史。丁芷诺的贡献不仅仅在于前期,而且后来我与陈钢合作过程中,他把总谱遗失、要赶时间重新编配的时候,又是丁芷诺来帮忙,加快进度,“三载同窗”那一段小快板基本上就是她配器的。你看,丁芷诺参加了第一阶段的创意和共同构思,又参加了第二阶段的配器,做了很多工作,实际上完全应该可以把名字列到作者里面的。但当时署名及其排位都由领导决定,就写了“何占豪、陈钢”。丁芷诺现在是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她一直甘当无名英雄。我曾经提议补上她的名字,但她谢绝了,怕被人误解。但在我心目中,她是当时年轻人“见困难就上、见荣誉就让”的一个典型。
险留遗憾
不想迷信抹掉“化蝶”
领导听了哈哈大笑
羊城晚报:听说《梁祝》这曲子差一点就没有后面经典的“化蝶”部分?
何占豪:哈哈,是有这么回事。《梁祝》作品出来后,我们向领导进行汇报演出,汇报时我拉小提琴,陈钢弹钢琴。整部曲子拉到《哭灵投坟》就结束了,音乐戛然而止。领导有些纳闷:“没有了吗?”我俩回答:“没有了!”“《梁祝》怎么能没有‘化蝶’呢?”我不假思索回答:“没有《化蝶》,化蝶是迷信!我们新中国青年是不迷信的!”话音刚落,在座的领导都笑了,但还是指示要加上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最美的“化蝶”!
这下子可难倒了我,所有的素材也都用完了,哪还能《化蝶》?多亏我突然想起,五六年前,在杭州时曾看过苏州昆剧团《梁祝》的演出,当时《化蝶》的那段笛子独奏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后来我跑遍了全上海,终于在一家新华书店找到了相关的材料,所以最后的《化蝶》是我根据这段昆曲,又加上著名琴师贺仁忠老师编曲的越剧《白蛇传》中的《断桥》部分,再加上哭腔完成的。
羊城晚报:难怪行内人都说,光看谱子不能理解《梁祝》的中国神韵?
何占豪:对,这是事实。我从越剧团带来一种民族化的小提琴演奏方法,我也不是天生就会的,而是在贺仁忠老先生的指点下,还有我自己跟着越剧演员的唱腔进行模仿才形成的。到了实验小组里,丁芷诺等人对这些演奏手法进行了归纳、提炼和规范化了,比如向上滑动叫上滑音,还有磨音就是来回滑动等等。所以准确地讲,这个《梁祝》演奏的特殊风格是集体创作劳动的成果,由俞丽拿来体现。
意外成名
第一天演出结束
第二天下乡劳动
羊城晚报:很多作曲家一生都没有看到自己的作品成功,而您和陈钢却是从一出手就受益于这支曲子,您觉得这是人生的大幸运吗?
何占豪:当年只有一个人,就是刘品讲过,我们很可能会在中国音乐史上留下应有的地位。但我那时候绝对不会想到名留青史。就算那天演出完了,人家都来祝贺,我却一点也不兴奋,因为当时承受了很大的压力,本来只能挑五十斤的,后来加到一百斤、一百五十斤!观众一鼓掌,我觉得总算完成了任务,轻松了,领导不用找我了!我第二天就下乡去劳动了。
后来我收到了好多来信。当时写信的人并不是说“我怎么崇拜你”之类,而是这么说:“谢谢你,使我听懂了音乐!”我们原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使广大劳动人民听懂,所以人家这样说,我心里很安慰,觉得这条路子走对了。于是我一直走这条路,不管风吹浪打,不管什么新潮音乐,我自岿然不动。
羊城晚报:那您的这种风格有没有受到过非议
何占豪:当然有过。有一次在香港,记者很尖锐地说:“何先生,你的作品有不少人很喜欢,但有很多人认为你是‘下里巴人’,而不是阳春白雪。你自己怎么看?”我说,人家评论我是下里巴人我非常高兴,我写东西就是为了使下里巴人、广大群众都听懂。但我反问一句,有没有哪一个作曲家说,我的曲子越少人听懂越好?没有吧。我的听众里有我们的外交部长、总理,还有外国的总统、皇帝都来听《梁祝》,那么他们是不是下里巴人?如果他们是,那么大家全体都是下里巴人。我的路子就是追求雅俗共赏。
羊城晚报:香港评最受听众欢迎的十首交响音乐作品,除了贝多芬第九与第五交响乐、柴可夫斯基“天鹅湖”等九首外国名曲外,《梁祝》是唯一入选的中国作品。您怎么看待《梁祝》在音乐史上的地位?
何占豪:这个我不敢说。但是这个曲子是具有中国民族特点的交响音乐作品,它用中国人民的音乐语言,表达了一个中国民间故事。为什么现在要这么隆重来纪念其诞生50周年?也许就在于它让广大劳动群众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