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卡洛：《天鹅湖》颠覆比想象更黑暗(二)

　　在过去，改编《天鹅湖》似乎就意味着压缩舞者的数量，不成文的规则是舞者数量越少，改编的结果就越现代。而马约则非常小心地让自己不要困于表面先锋、实际却陈词滥调的“颠覆”陷阱之中。“对《天鹅湖》的成功改编通常有两种路径。”马约说，“一种是全盘改动，从而获得一种反讽感，这方面的例子有马修·伯恩(Matthew Bourne)的全男班《天鹅湖》，还有马兹·艾克(Mats Ek)的版本，里面的天鹅像鸭子一样在陆地上蹒跚。这种改编也可以说是一种‘去芭蕾’。另一种路径是像约翰·诺伊梅尔(John Neumeier)那样，糅进真实历史人物的细节，使《天鹅湖》更深地嵌进某一段具体的历史时空之中。”

　　“我热爱古典芭蕾，因此我小心翼翼，不能破坏芭蕾本身的美感，要让芭蕾继续保持生命，并且让观众相信这一点，即古典技术本身是不过时的。我们要改变的不是词语本身，而是语法，我使用的仍旧是同样的词语，但却写出了完全不同的句子。另一方面，能够成就《天鹅湖》这样的伟大经典，其故事原型是相当有力度的，往往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黑暗，然而电影和娱乐业为了更利于观众接受，将那些黑暗的复杂性去除了，我的目标是要与故事最原初的意义重新建立一种联结，并让观众在其中也观看到与当下的联结。”

　　马约选中让·胡欧的原因之一是，他认为后者对文学叙述的本质非常敏感，从而能够被大家长期以来喜闻乐见从而难以觉察的一些矛盾所触动。比如，为什么王子视力好到可以在一百码开外射中一只鸟儿，却无法在晚会上分辨出对方到底是白天鹅还是黑天鹅?为什么王子的父亲自始至终是缺席的?为什么魔王能够带着黑天鹅自如地进出王宫?

　　最终，让·胡欧为马约构建出了两组人物的三角关系，王子、白天鹅、黑天鹅，以及国王、王后、掌握黑魔法的暗夜女神。原故事中的魔王被置换成了女性，并且和国王有过暧昧私情，生出了一个私生女，即黑天鹅。王后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却又心有不甘。在暗夜女神的操纵下，王子在选妃舞会上头一次先于白天鹅遇见并迷恋上了黑天鹅，甚至于黑白天鹅都是为暗夜女神所庇护，从而形成了暗夜女神对王子在爱情上的绝对权威。而支配着王子苦苦挣脱这种控制关系的，是他童年的一段梦魇，也是在全剧正式开始之前放映的黑白影像片段：在那段很难判定到底是否真实的记忆中，装扮成白天鹅的小女孩是他的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之时却被一个身着黑衣的高大女人冷酷带走，他的父母则一直在旁袖手旁观。

　　故事的框架依旧，以王子的选妃舞会始，以天鹅和王子的共同覆灭终。全剧总长一个半小时，第一幕长达45分钟，基本交待了所有复杂的人物关系。这一幕也是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保留得最完整的一幕。“为了保持全剧强烈的戏剧性，那些最优美的交响旋律都被我们删掉了，第二幕里颇具娱乐性的那些舞曲也删了，其中包括四小天鹅舞，但是第三幕里的西班牙舞曲保留了，因为它能准确映衬出王子对黑天鹅的一腔热情。”马约说。

　　魔王和国王这两个在剧中原本并不起眼的次要角色，一下子具有了举足轻重的分量，由此也形成了两条叙事线索，一条是年轻人的初恋，另一条则是上一代人的恩怨纠葛。白、黑天鹅的正邪二元对立被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代人之间的张力，其中，老一代人对年轻一代人有着难以想象的控制力。

　　“年轻人不得不直面自己的家庭暴政所形成的轮回，这是我的芭蕾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主题。”马约说道。2010年来华演出的《灰姑娘》，他把仙后与继母的角色合二为一，并增添灰姑娘父母的戏份，从而让人反思灰姑娘那悲惨的处境是否本该由娶了刻薄继母的父亲负责。在今年国家大剧院舞蹈节的开幕演出《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尽管马约大幅降低了剧中交代家庭宿怨的戏份，却依然重点表现了长辈在青少年成长过程中施加的影响，罗密欧与朱丽叶正是因为反抗了这种影响，最终陷于毁灭。

　　“在《湖》中，白天鹅变身的一刹那，正是面纱掀开的魔幻瞬间，能够充分映射出王子那马基雅维里式家庭的残忍无情。”马约说，“无论白天鹅，还是黑天鹅，都是受害者。”

　　西方评论界把马约的芭蕾舞剧称为“叙事芭蕾”，并夸赞他使得古典芭蕾当代化了。然而，在他眼里，古典和当代的划分本身就是不成立的，他自己也从未设想过要发展出一种个人标签式的舞蹈语汇。“回顾一下20世纪发生了什么，我们会意识到当下大概位于彗星的彗尾部分。皮娜·鲍什、默斯·坎宁汉、贝嘉已经都去世了，崔莎·布朗曾提供了一种高度可辨识的风格，威廉·福赛斯则领导了一场具有活力的舞蹈革新。然而最近二三十年来，已经没有人提出新的舞蹈技术，我们担心舞蹈是不是濒临绝种，我甚至觉得自己带领的这个50人舞团快要变成一头恐龙。我们不再创造出值得传承下去的东西，我们的后代失去了可以倚靠其上并进一步发展的基础。我对此感到非常恐惧，这似乎是时代的一种象征，然而我想与之抗争。我做了《湖》，人们对这部作品的反应褒贬不一，但它对我很特殊。”(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