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恩
颜团长爱才举贤,关心青年艺术家的培养提高
记忆是个很怪的东西。
人一生经历许多事,能记住的不多。人一生遇到许多人,能记住的就那么几个。不是常见面的都能记住,不常见面的就记不住,不是一回事。
颜老不常见面。但记得很深。
新疆军区文工团那么多同事,在我记忆中抹擦不去的,一个是刘澍民。另一个是颜丕承老团长。曾经对你恩重如山的人去了,缅怀他最好的方式是什麽?人一生中,能让你终生受益的人有几个?
记得上中学时,有一首《奶茶歌》让我曲不离口。后来下乡,偏又去了察布查尔。那首山泉般的旋律,排遣掉不少清苦。当兵又去了盛产奶茶的昭苏草原。每当盘坐在毡房,端起女主人递来的茶碗时,“舀来了天山清泉水……”一串音符总在眼前跳动。
四年后,毛主席溘然长逝。我扛着火箭弹同全连官兵在大草原的坑道里枕戈待旦的时候,牧区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了《天山儿女怀念毛主席》,让所有戍边人泪如泉涌。
再往后,我调至北疆军区文工队。方才弄清这两首歌的作者是颜丕承。才弄清颜老是有名的作曲家,是大军区歌舞团的团长,是自治区音乐家协会副主席。我有幸开始与颜老合作。《我们去采红草莓》一经颜老谱曲,在《歌曲》刊登,即被全国歌咏大赛选定为推荐演唱曲目。我们又合写了《迷人的哈纳斯湖》,由总政程桂兰演唱。我听过无数此类歌曲,我以为尚没有一首在此曲之上。
我调至新疆军区文工团创作室时,颜老早已从团长岗位上下来,去了军区创作室。后来当选音协副主席的我,与颜主席自然往来渐多。我越发感受到,这位德高望重的作曲家,并非是一座仰望的山峰。他朴实如泥土,平易似兵士。但他给我的浸润,如雨丝,如轻风,无处不在,至广至深。
颜团长在边防站采风留念
拿我记忆中的三件经历说事。
头一件事,是七十年代中期。我远在昭苏当兵。新疆军区选中了我一件作品《辛主任》,参加全军全国曲艺调演。没想到一路飘红,居然被国家文化部选调参加由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的首都游园展演活动。《人民日报》整版刊载。新疆军区歌舞团即派精兵强将进京。运作此事即是颜老。我只闻其声,未见其人。谁知十年后我因此先借后调进文工团,这才知其究竟。已离任多年的颜老向军区文化处长李宝生和何满斗团长力荐,把我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业余作者,调入这个群星荟萃、名家云集的精英团队,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想起来令我汗颜。至今这些扶我上马的领导们未曾抽我一根烟,喝我一口酒。若干年后,我在我的文集里吐露了这份感激之情。但颜老避而不谈,只字不提,直到谢世。从未听到他在什么场合提起,好像此事与他无关。
我眼中的颜老,一个甘为人梯、低调做事的人。
第二件事,是八十年代初期。我在北疆军区任创作组长。军区把士兵典型洪本成事迹搬上舞台的任务交给了我。我写出了配乐诗朗诵《士兵颂》,经毛瑛、安斌演出后反响强烈。新疆军区一个现场会选中了该作品,派孟波来学演后登上了八一剧场。洪本成这个几乎被作为事故处理的典型,成了军区树立的模范,并追记了二等功。
事后孟波告诉我,派她来的领导是颜老。曲目由他定,演员是他挑。据说还引起了个别演员的非议。但颜老力排众议,决心不改。一个大军区歌舞团的团长,如此关注基层演出队的一个业余作品,不耻相师,屈尊学演,这需要何等的胸怀?何等的慧眼?此事让我对尚未深交的颜老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我心中的颜老,一个心系草根、不计得失的人
。 第三件事,是九十年代中期。我任职新疆军区文工团第十五任团长。十二年的经历,我深深体会到,颜老等一批老一辈的艺术家们,凭借丰富的带团经验,走出了一条“现实生活、部队气魄、地方特色”的路子有多重要。
颜老任宣传队长、歌舞团长、文工团长达十一年之久。他受命之时,正值十年动乱。内忧外患,千疮百孔。社会主义新文艺的旗帜能不能在边疆大地上高高飘扬?文革前的老一辈们已有过可喜的探索。倘若颜老不是团长,他会继《奶茶歌》之后,写出更多更精彩的传世之作。但颜老尚在其位。他们一班人把主要精力和思考,倾注在团队建设的理论实践上,高屋建瓴,总结归纳了这十二个字。这是边疆文艺院团艺术追求的宏观思考。是军队艺术建设的理论建树。是社会主义新文艺在少数民族地区开花结果的立身之本。是政治智慧与艺术智慧的双重结合。只有深得文艺院团带兵之道的人,才会对这支队伍的走向和定位有准确精到的把握。唯此,才夯实了新疆军区文工团既有别于地方艺术院团、又有别于军队兄弟团队的“二转子”风格,才产生了在全军全国乃至世界有影响的精品力作,才造就了出类拔萃的艺术名家。
“王洛宾现象”绝非个别,也绝非偶然。为何诺大的中国,这一现象没出现在政治文化中心?却出现在远离中心的塞外?这一现象耐人寻味。我认为有着政治、历史、地理、民族、文化乃至宗教的缘由,有待去研究。我想说的是在现象之外,为艺术名家铺路奠基的人们。时间只记住精品,艺术只承认一流。但那些功成名就、令人仰慕的名家们,在你记忆中,是否还记得那些曾经为你、为团队呕心历血、不计回报的人呢?
我带过团队。这十二个字,让我少走了多少弯路,迈过了多少坎坷,收获了多少幸运?我受益匪浅。但我没对颜老及老前辈们说过一个谢字。
我敬重的颜老,一个高瞻远瞩、宠辱不惊的人。
他真是宠辱不惊。他的《愿听边防胜利曲》曾经周恩来总理亲自改名。换做今天的谁,还不炒作炫耀个天翻地覆才怪。可颜老不声不响。旁人问及,也一笑了之。暮年的他,居然锲而不舍地完成了大学理论作曲的全部课程。但在他的履历里,看不到显摆的字眼。比起那些连学问都没有的人却在名片里印满了博士教授头衔,颜老让你无颜面对。
这就是颜老。一个几十年的老兵。一个戍守边陲的功臣。一个生命不再歌声依旧的人。一个平凡如泥土、高耸如山峰的人。一个不张不扬、却让我受益一生的人。
我庆幸,我曾生活在一棵棵精英大树的森林里。吮吸他们精神的芳醇,畅饮他们才华的甘露。我们坐在树下好乘凉啊。切莫光知道乘凉。切莫让记忆失忆。切莫忘你记忆中还有两个字:感恩。
2013-08-15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