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位于川滇交界处横断山脉中的家乡攀枝花是座因铁矿而兴的移民钢城,车多,人多,房子多,烟囱多,翻遍儿时记忆,少有乡音的旋律。
不难想像,那夜,当春节返乡的我漫步在钢城的车水马龙之间,忽听夜色里传来颤若游丝又韧如野草的悠扬乐声,是怎样的一种诧异。
循声而至,一位衣衫破旧长发披肩的瘦小男子低眉闭目坐在马路边,如痴如醉地吹奏着一只少数民族乐器葫芦丝,《小河淌水》、《山寨恋歌》、《月光下的凤尾竹》……尽管在他身后,喧哗着浮掠着一梭又一梭的车河灯海人流,他却如老僧入定,一曲接一曲旁若无人地吹着。那质朴无华又宛转柔美的乐声,仿若一剂清冽甘露,让人忘却身在何处,记忆深处诸多美好的片断被一一唤醒,一一舒展:竹楼清幽、月华洗练、丛林深邃、野花漫随……
乐声被忽然打断,“杨师傅,我这葫芦丝又哑了,再给弄弄。”一位中年男子递过一只葫芦丝。吹奏者从身后暗影里拖出一个装满大大小小葫芦丝的背篓,翻出刀片胶水等工具,熟练地拆葫芦、试簧片、调音阶。刻把钟时间,中年男子的葫芦丝调好了,他并不走,就地坐下,与“杨师傅”一同吹起了葫芦丝。夜渐深,马路边的这个角落却气氛渐稠,不时有手拿葫芦丝的人悄无声息地走来,从容淡定地加入到吹奏的行列。
好奇心驱使我上前攀谈。长发披肩的杨智华,原是贵州凯里地区土生土长的苗民,黔东南师专声乐系毕业后回到家乡顺利地当上民办教师,却“无可救药”地迷上了“音质纯然柔美如丝绸”的葫芦丝,“无可救药”地想要拯救这面临失传的民族乐器。一介书生无他途,辞去教职,辞别父老,他毅然决定“到人口最稠密的城市播撒种子”,开始了边走边唱的流浪艺人生涯。十多年里,他足迹踏遍西南和中部各省诸多城市,每到一处都在固定时间和固定地点摆摊弄丝以乐会友,单价10元至100元不等的葫芦丝,管卖管换管修还免费教学,不为赚钱,只以近乎虔诚的执着传播他挚爱的葫芦丝。在攀枝花游走两年多,他已卖出了上万只葫芦丝,身边聚集了数百位葫芦丝爱好者,这些大多是社会最基层的工人、职员、个体劳动者,因偶然的相遇恋上葫芦丝,生活从此有了夜夜的向往,平添色彩与诗意。
邂逅杨智华的次日,我应邀登门拜访。他临时租借的小屋四壁如洗,一个积满黑垢的煤油炉,一张斜腿跛立的小方桌,一部铺着破褥的旧沙发,全部家当了。就在这样的窘迫里,几位攀枝花“葫友”与杨智华一起,气定神闲地应和切磋着吹奏技艺,意气风发地谋划着成立这座城市有史以来第一个葫芦丝协会……就在他们因憧憬而闪耀的眼神里,我忽然读懂了那个词——陋室生辉。红尘多浮华,渴望精神的宁静与愉悦,是人类共通的生命节律,纵然卑微如草芥,纵使窘迫囿陋室,只要心存对生命的敬畏与感激,于喧嚣中守望心灵的一方净土,便能如这空山绝响的葫芦丝一般,物我两忘宁静超然。
“月光哟下面的凤尾竹啊,轻柔啊美丽像绿色的雾哟,竹楼里的好姑娘,光彩夺目像夜明珠,听,多少深情的葫芦笙向你倾诉着心中的爱慕……”告别小屋,身后又缥缈起纯净如天籁的葫芦丝,此时的我,痴站在灰暗逼仄的楼道里,身未动,心已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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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丝:主要流传于傣族、彝、德昂等民族中,当地汉语又称葫芦笙。乐器以葫芦做音斗,葫芦嘴做吹口,以各自装有一片舌簧的三根竹管并排插入葫芦底部。吹奏时数管齐鸣,音色纯净柔美。